《华严经》(梵文avatamsakasutra)全经题是《大方广佛华严(饰)经》(梵文buddhavatamsaka-mahavaipulyasutra)。《华严经》是佛经,属于印度大乘佛教的典藉,它的传出与成典,正如其他大乘佛典一样,是可以分成两个角度讲:
(a)从佛教信仰理念的层面讲;
(b)从佛教文献的历史考证层面讲。
我们先从信仰理念起讲,天台宗与华严宗本身是在中国汉地才建立起来的两个佛教宗派,并非像禅宗或其他宗派般,在印度早已确宗立派。天台宗、华严宗再加上禅宗皆是汉传佛教(中国佛教)系统内最具中国文化色彩、最具中国哲学味道与思惟方式的宗派。这三宗派的思想,是中印两国高度智慧古典哲学文化的结晶品。
天台宗有五时论,乃将佛陀释迦牟尼一生的言教(他所讲的经、所说的法)依其性质、特色划分时期,一一排列佛陀四十多年布教每一段时期的独特教法,当中第一期就是华严时,即佛陀说《华严经》道理那段时期。
依此讲法,佛陀最早开示的就是《华严经》;据说佛陀在菩提树下成就无上正等正觉(最高、最正确、最广阔、最完整、最彻底、最圆满的觉悟)后最初的十四日至三十七日之间,继续在菩提树下入定。在禅定中佛陀到了忉利天/帝释天、夜摩天、兜率天等不同层次的天界天堂,透过身体放光向菩萨(如文殊、普贤)、神灵(神、天神、天人)如实开示自己彻底觉悟后所体证的佛地、法界,以及解说自己成佛的经验(指圆满成佛后之果地或佛之境界;境界一词,在此只作表述上的比喻,因为彻底的觉悟原则上是不会被界(边界)所限,故不言界),他一心把法界最真实的面貌、宇宙至高的真理/至高的境界尽情宣说出来,此即《华严经》之内容,包括了他在人间所宣讲的部份。
宣说《华严经》时,佛陀无疑是以顿之方式说出这部圆满之经;所谓顿之教法,是指佛陀顿然而说,利根者即顿然突破、顿然超升、顿然猛进,同时也指佛陀不采用声闻、缘觉、菩萨三乘教法逐步逐步诱导,而是直接一步显示一乘佛法。
但是佛陀见到自己所说的证境只适宜利根者;除了部份神灵、菩萨以及大乘利根者能够明白外,一般众生(包括声闻、阿罗汉)根本无法理解,大多数听者如盲、如聋、如哑,盖因程度距离太远,大多数人有太大局限、有太多障碍,故此无法得著,还觉得佛陀所讲的尚未触及重要的东西。
于是佛陀重新思考、重新编排自己给予众生的教法,他运用创造力重新施设种种言说、提供种种方便,将自己的宣讲变得有阶段性:他决定首先引导人间的非利根者,于是先讲较具体、较简单、较基本、较原始的《阿含经》内容,此即十二年的阿含时,是原始佛典/部派小乘佛典之内容,然后再逐步转入,讲大胸襟、大智慧、大广阔、大眼界兼涉及宏观宇宙法界的大乘经典内容,计有八年的方等时(例如讲《维摩经》、《楞枷经》、《胜鬘经》之内容)、十二年的般若时(讲《般若经》系列,包括《金刚经》、《心经》)、八年的法华涅槃时(讲《法华经》、《涅槃经》之内容),从此大乘教法愈讲愈多、大乘道理也愈讲愈丰富,佛陀即采用如是方法协助众生逐步开拓生命,逐步扩阔胸襟、逐步提升智慧。
华严时、阿含时、方等时、般若时、法华涅槃时统称五时,此即天台宗的五时论,在汉传佛教中受到普遍接纳,而且近代汉地僧伽教团中华严宗理论不及天台宗理论广泛流传,所以现今汉传佛教普遍采纳的,是天台宗的判教理念。
天台宗以《法华经》作为自己宗派的宗经,跟华严宗以《华严经》作宗经的立场不同,那部经才是最高深、最圆融、最圆满?天台、华严两宗自然意见不会相同。纵使如此,天台宗的五时论始终认为最初说的那部经(《华严经》)与最终说的那部经(《法华经》、《涅槃经》)是佛家义理境界最伟大、最深奥的经典,其他佛教宗派虽然未必认同这三部是圆满之经,但对法华、华严二经的判词也不会相距太远。
说回《华严经》的故事,话说佛陀这组说法的内容(即《华严经》)后来由文殊菩萨与阿难尊者结集起来,文殊菩萨见机缘未具,决定暂将《华严经》收藏龙宫内。人间岁月计算的五百年至七百年后,龙树菩萨住世(龙树是真正的历史人物),当时大乘佛教在印度已出现了百多、二百年,龙树在南印度读过某些大乘经,但流传数量不多,他感觉不足,于是游遍印度各国搜罗大乘佛经,但所得的皆残缺不全。
后来他在北印度雪山(喜玛拉雅山)碰上大龙菩萨(或大龙比丘),大龙将他引入龙宫,据称龙树独坐一水精地台密室中(暗示他正在禅定、入定),大龙菩萨即能将他引入大海龙宫。在龙宫里龙树研读了不少深奥的大乘佛典,他将《十万颂般若经》、《华严经》、《法华经》等大乘佛典取回人间,著手整理后加以弘扬。
另有传说《十万颂般若经》是龙树菩萨从龙地取回印度(龙地并非传说中的龙宫,话说是当时中亚洲的大夏国),故称龙藏。龙藏在人间出现,是佛陀入灭后约五百年,即大乘佛教崛起以及龙树在世的时代。另外话说龙树也在南印度的南天铁塔中取得密教典藉,然后将其传到人间。
又称龙树当时在龙宫见到上、中、下三本《华严经》,他认为上、中两本过繁,不宜人间,于是只将下本(十万偈本)取出。无论真相如何,据说西藏译出并保留了这十万偈本。
正所谓任何神话、传说的背后均有某些事实基础,印度民间相信龙/龙神是灵界天龙八部中之一族神灵(其实印度人传说中的龙比较接近蛇这类生物),依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的推论,龙/龙族有可能是指某些拜龙神的部落或以龙作为图腾崇拜的部落(视龙为自己的祖先)。印度人有龙族(龙神)居于雪山或大海之说,故此龙宫极可能是长居喜玛拉雅山的人(包括婆罗门教信众)盖出来祭祀龙神的庙宇或场地,内里藏著某些大乘佛典也并非绝无可能,因为印受诸宗教间盛行辩论,所以任何宗教都有可能收藏其他对手宗教的典藉。
姑勿论《华严经》如何传出于世,现今此经有汉语译本及藏语译本。
汉传佛教译出的《华严经》,计有:
(1)公元四世纪中东晋佛陀跋陀罗法师译出34品;60卷;3万60偈(故称六十华严)
(2)公元七世纪唐代实义难陀法师译出39品;80卷;4万5千偈(故称八十华严)
(3)唐般若法师译出《入法界品》(四十华严)
藏传佛教译出华严系统诸经45品,据说十万偈,现存西藏大藏经甘珠尔内(甘珠尔指佛说部,等同经藏、律藏),不少部份仍未有汉译版本。
至于原典印度梵文《华严经》,暂时被发现剩存的只有内里之《入法界品》和《十地品》。
天台宗五时论里所描述佛陀说法的次序,其实并非完全合符人类历史的记录证据。而且佛陀一生的说法,也非硬性规定自己在一个次序框架之内。原因是佛陀会弹性按照自己当时的环境和机缘,即时决定当下说法的形式与内容,因此这套五时论讲法,其实只是天台宗判教系统内的一种方便施设,运用天台宗的视点理路,判别各类佛家义理(见地)程度之深浅。
如果按照原始佛典所记(以及根据历史学家的确认),佛陀初转*轮(第一次说法)应该是在恒河畔波罗奈国【baranasi;今天瓦拉纳西(varanasi)】附近的鹿野苑(mrgadava;今天萨尔纳特sarnath)。
鹿野苑又称仙人住处/仙人堕处(rsi-patana),这名字源自印度民间神话。传说有五百仙人【rsi;仙人是古印度修练瑜伽、苦行而得神通(异能)的瑜伽士、苦行僧、云游僧】,他们入定后用神通飞过此地,突然碰上美女,结果失去禅定与神通,纷纷从天上堕下,从此这地聚居了很多仙人,因而得仙人住处/仙人堕处之名。又因为经常有野鹿栖宿此地,故称鹿野苑。藏传佛教寺院建筑群所雕刻两鹿围于*轮左右两边的屋顶装饰,即表达佛陀在鹿野苑初转*轮这事件。
佛陀心目中的说法对象,原本是自己最初求道时期的两位外道瑜伽导师,分别是阿罗逻迦兰仙人(aradakalama;他同时也是一位婆罗门)以及优陀罗罗摩子仙人(udraka;当时顶尖的瑜伽士),然而佛陀用神通(异能)悉知两位导师都已离世,于是他转向五位苦行僧(五比丘)说法。这五比丘原是净饭王(佛陀父亲)的勇士,被授命跟随悉达多(成道前的佛陀),陪著他一起苦修,目的是看顾他生活、视察他修行的情况,然后向净饭王汇报。
佛陀在首次说法中(初转*轮)讲的是中道、四圣谛、八正道,随后讲五蕴、无我,那是原始佛典《阿含经》之内容,这一点基本上在佛教界整体系统(南传、汉传、藏传)中得到共识,没有甚么争议或分歧。由于先说《华严经》才说《阿含经》这套讲法历史证据不足,而初转*轮乃讲原始佛典又来得证据确凿,所以初转*轮讲的是《阿含经》这讲法在佛教史上早已陈词结案。
原始佛典如《增一阿含经》、《普曜经》、《佛本行集经》、《过去现在因果经》等等都有描写佛陀刚成道后享受禅悦与法乐之际,忽然想起应否将自己所体证、所经验到那奥妙难懂的甚深缘起道理告诉其他人(甚深缘起道理可以理解为华严宗所说的法界缘起或华藏世界),抑或不要再留在人间继续浪费自己的心力。他反覆思量应否仿效当时印度其他得道的圣者、仙人那般,远离世俗,保持沉默,成为沉默的圣者【或成为一位辟支佛(pratyekabuddha)】算了。
这个犹豫不决(应否住世向众生说法)反映了出现某种目标完成之后(指自利、自己解脱/觉悟这个目标)的空虚感觉,故此有需要将心念进阶到另一层更高、更远大的目标(指利他等启发他者解脱/觉悟的度众活动)。
但更重要的是,犹豫不决更似暗示了佛陀的的确确曾经零星的、随意的向了若干人等讲过多少比较深奥的证悟内容(例如某些类似《华严经》之内容),但当他见到这若干人等的反应如盲如聋如哑之后,少不免心灰起来、犹豫起来,这个负面经验便演变出后世云云传说:佛陀首讲的是《华严经》,却是一场失败的实验。
以上当然只是揣测,缺乏历史证据。这件事在历史时空实境上可能真正发生过,但也可能只发生在佛陀的心识或脑海里;大家不要忘记佛陀成道之后,仍然继续坐在菩提树下入定了三十七天。
既然缺乏历史证据,所以上述情况纵使真正发生过,也不会被当作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更不会被当作真正的第一次说法(初转*轮)。至于佛陀升上天界向诸神(天人)以及各大菩萨讲《华严经》又是怎么一回事?孰真孰假?由于那些空间次元(度)大大超越了人类凡夫所能认知、所能经验的范畴,故此从人类历史记录而言,此等传说或事件既然无法被观察、被肯定(或被否定),自然不会被当作真正人间历史、也不会被认真的看待。
除了是因为鹿野苑说法具备人间历史证据之外,最主要还是这次说法具有历史性的重要意义:
(a)透过跟十分了解当时各类沙门思想的五比丘辩论,佛陀首次采用语言说话确立(并逐步完备)自己的基础理论(中道、缘起、因缘果报、四圣谛、八正道、三十七菩提品等原始佛理)。
(b)不单只是佛陀第一次在人间,以语言说话的方式向世人展开正法,而且是佛陀第一次在人间说法得以成效;五比丘皆先后明白佛陀的教理,并愿意接受和奉行。
(c)五比丘随即组成一个雏型僧伽团;此乃第一批佛教沙门(佛教出家僧众)、第一批实践佛陀教法的修行集团(或教团)、第一批由悉达多乔达摩大沙门所带领的团体,这小小僧伽团逐渐成为了日后教化世人的佛教核心小组。
(d)换句话从那一刻开始,佛、法、僧三宝当下具足。而佛教作为一个修行集团的建制、作为一个佛陀式教育的建制、甚至作为日后一个宗教的建制,当下正式成立。
因此从人类历史意义、或从佛教史意义而言,鹿野苑说法的确比他先前在人间略为宣讲《华严经》这事件的意义重大得多,所以被定性为初转*轮的,必然会是鹿野苑说法,而不会是先前宣讲《华严经》那时段(倘若这事件先前真正发生过),更何况至少有一个佛教系统(南传佛教系统)根本不承认《华严经》(或其他大乘佛经)具备权威性。
其实不单只天台宗相信《华严经》乃首说之经,其他大乘佛教宗派对这个意念也普遍的受落。正所谓任何神话、传说的背后均有某些事实根据、某些事实基础,天台宗的五时论虽然未必处处是历史事实,却说出了另一个很重要的观念;佛陀是由上而下的建立起自己知见之次第。
有何印证?话说佛陀见到人间(《华严经》里借用佛陀时代的声闻、比丘、沙门作为代表)根本无法理解自己所说的证境(即《华严经》),若此属实,这事件的确可能导致佛陀一度失却信心,甚至一度心灰意泠,踌躇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留在世间说法,毕竟自己所体验到的真理太深奥、太难明,只怕世人受不了!不如直入涅槃罢!
另方面这个故事也间接反映出,佛陀如果要在当时被视作正统宗教、哲学建制的婆罗门教主导气候下,建立起反婆罗门教的新思潮、新宗教,以及建立起反对其他沙门思想(六师外道)的势头,是需要何等大的勇气、坚持、意志力!
这个故事即显示佛陀开始时也没有把握,但最终他的慈悲心带动了他一念决定向众生说法、又带动了他的心念转向利他之度众活动、更带动了他的成就不单只局限于另一位辟支佛/缘觉/独觉而已。由于一念间决定说法,佛陀便创立了日后的佛教。
从这刹那,佛陀重新思考、重新编排自己将要给予众生的教法;他尝试施设种种言说与方便,用来配合不同根器、不同性情、不同背景的众生,自此之后,佛陀的宣讲便变得有阶段性(次第)。
因此《华严经》乃首说之经这个故事虽然未算是人间历史的事实,但它背后的深层含意却道出了另一真相;它间接显示了佛陀建立施设与方便(次第法)的心路历程,又说明了佛境本身无从可说,但为了众生受益,佛陀权宜的安立由最高至最低(由上而下)一步一步的次第法(阶段),然后依照环境作阶段性开示、依照弟子根器而作教育,方便弟子(凡夫)由最低至最高(由下而上)一步一步学习与修持,直至解脱、证入空性、成佛为止。至于次第法所触及的其他问题,可参阅笔者《有关佛陀施设次第法的种种疑问》一文。
作者介绍:李景邦,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加拿大亚尔百达省立大学社会学与心理学系。曾在加国大学学生会内推动介绍佛教的活动。九十年代皈依佛教,主张佛理通识;建议大家以跨越佛教系统的胸怀,尊重并且有系统认识佛教不同宗派、佛理不同层面的知见。近年有参与佛理跟不同宗教间的对话交流,以及推动佛理普及化兼佛理跟现代文明理念融通的活动,希望能够将佛理推介给年青一代以及其他不同年龄类别的普罗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