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史料里保存了大量的舍利信仰资料。内心的信仰,原本是一种隐秘不显的个人体验,但是,这种舍利信仰,竟以最直露的方式呈现给公众,所有在场的人都能耳闻目睹,亲身经历。经过史料编纂者的书写,这就成为一种公共经验,甚至是一种史有明文的历史经验:各种感应故事,被说成是证据确凿的历史事实。放在今天的社会里,这些舍利感应的故事,就给读者平添一份疑惑:确有其事,还是凭空杜撰?
现代学术常以科学,自居,故而总想分清真伪。但是,要想从真伪的角度来直接讨论舍利信仰,其实注定了是会说不清楚的。世俗的历史与宗教的历史,存在很大的差异。世俗的历史,有时虽也很难考证,但是大家对史实是否清楚多少能有自己的判断力。然而,宗教的历史在很多时候就不会有那么清楚的史实或史料。就像佛教史上的舍利信仰,现在虽有很多的史料,但是,如何面对这些史料却成了一个问题。
本文重点围绕仁寿年间(601604)的舍利信仰,去直接面对前人留给我们的史料,讨论当时所发生的种种灵瑞。隋文帝(541604)在仁寿年间三次分送舍利,这在中国佛教史上影响深远,后世的舍利信仰大体没有越出当时出现的感应方式。这些随缘示现的感应,融合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思维模式,催生当时在场观众对于佛教的信心。
宗教的信心、信仰,须有个人的宗教经验,方能得以坚固。如何能让个人产生这种宗教经验?这在各个宗教,其实都是最神秘莫测的议题,借用佛教的话语,是不可思议、不可言说。仁寿舍利的感应方式,可让我们蠡测到这种个体宗教经验的生成机制,贴近于中国老百姓最真实的宗教生活,即对灵验的诉求。
供养佛舍利,乃至如芥子许,其福报无边,这句《大智度论》里的佛门警句常被引用,表明了供养舍利功德无量。既然如此,佛教徒自然就会竭力供养。印度阿育王(约公元前3世纪)到处分赠舍利建塔的故事,在佛教史上广为流传。而在中国,分赠舍利最为广泛的,当数隋文帝。仁寿元年(601),文帝诏敕奉送30枚舍利到30州,选择高爽清净处起舍利塔;仁寿二年(602),敕送舍利到51州建立灵塔;仁寿四年(604)分送舍利,应有30余州,但最后这次分送的记载语焉不详。隋文帝在其临终前的4年内,三次分送舍利,在111处立塔供奉。当然,这个数字未必准确,实际情况可能略有变化。
据王邵《舍利感应记》(又名《仁寿舍利现瑞记》),隋文帝的舍利来自一位婆罗门沙门。当时隋文帝想与昙迁(542607)数数这些舍利,却又无法数清。后来他把这些舍利安置在京师法界尼寺的塔基里,开皇十五年(595)秋夜,塔基发出神光,并在十天里出现了四次。到仁寿元年六月十三日,隋文帝自己60岁的生日,颁诏迎请沙门30人,分道恭送舍利到30州起塔供养;十月十五日正午,同时把这些舍利装在铜函或石函人塔。在迎送与人塔的前后,各地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祥瑞,以蒲州(今山西永济县)栖岩寺的感应最多,相传该寺是由隋太祖杨忠(507568)所建。《法苑珠林》卷四十还记录了当时28州建塔的情况,其中17州是在寺内起塔,另外11州是在清净处起塔,另有两处不见立塔的记录。这是仁寿舍利的首次分送。
第二次分送舍利,是在仁寿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在51州建立灵塔,并在四月八日午时,全国各地同时放舍利封人石函。当时各地所感的瑞应,安德王杨雄等百官专门予以收集,汇编以后写成《庆舍利感应表》,上奏给隋文帝。这次分送,在陕州城的感应极多,有些还被画成图,呈奏文帝。王邵《舍利感应记》、杨雄《庆舍利感应表》记录了前两次分送舍利的瑞应,是我们现在研究舍利感应最直接的资料。这两篇资料,后来被道宣(596667)编人《广弘明集》卷十七,道世(?683)编人《法苑珠林》卷四十。而据道世的题录,王邵《舍利感应记》似乎原有20卷,但流传下来的仅有很少的内容。
第三次分送舍利,是在仁寿四年。这一次的情况相对含糊,缺乏直接的史料。《续高僧传洪遵传》附记了隋文帝这次分送舍利的诏书:朕只受肇命,抚育生民,遵奉圣教,重兴象法。而如来大慈,覆护群品,感见舍利,开导含生。朕已分布远近,皆起灵塔。其间诸州,犹有未遍。今更请大德奉送舍利,各往诸州依前造塔。这篇僧传还有下敕三十余州一时同送的记载。所以,当时分送的地方应有30余州,但现在可考的仅有27州。
有关这三次舍利分送的地点、护送舍利的高僧,以及现存的仁寿舍利塔或碑铭,今人已有较为充分的研究。仁寿塔之营建,这在当时是一件重要的国家大事,送迎舍利的仪式也很隆重。仁寿元年第一次分送舍利,隋文帝亲以七宝箱,奉三十舍利。自内而出,置于御座之案,与诸沙门烧香礼拜。愿弟子常以正法护持三宝,救度一切众生。乃取金瓶、琉璃各三十,以琉璃盛金瓶,置舍利于其内。熏陆香为泥,涂其盖而印之。在起塔之日,隋文帝烧香礼拜,降御东廊。亲率文武百僚,素食斋戒。是时内宫东宫,逮于京邑,茫茫万寓,舟车所通,一切眷属人民,莫不奉行圣法,而在舍利到达地方、奉安人塔时,隋文帝要求各级地方官员,总管刺史以下、县尉以上,暂停七天的日常公务。
高僧大德奉舍利到达目的地之前,要求事先洒净结界,当地百姓倾城相迎。还有沙门代皇帝宣读忏悔文,要为天下一切众生发露忏悔,当时在场的人都会下跪礼拜,悉受三归。主持仪式的高僧,随后代表隋文帝说出他分送舍利的愿望:
菩萨戒佛弟子皇帝某,普为一切众生发露无始以来所作十种恶业,自作
教他,见作随喜,是罪因缘堕于地狱畜生饿鬼,若生人间短寿多病,卑贱贫穷
邪见谄曲,烦恼妄想未能自寤。今蒙如来慈光照及,于彼众罪,方始觉知。深
心惭愧,怖畏无已,于三宝前,发露忏悔,承佛慧日,愿悉消除。自从今身,乃
至成佛,愿不更作此等诸罪。
所以,当时迎送舍利的仪式,其宗教的意义,主要是为了帮助大家发露忏悔,达到灭苦消业、身心清净的目的。这与南北朝时期逐步兴起的忏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这种高远的佛学目的,不能完全代表所有信众的实际目的。三次分送舍利的种种神异,反映了当时信众能普遍接受的宗教经验。这些神异均以公共经验的形式出现,其中绝大部分是自然界的特殊现象,但也有些是完全属于个人的私密体验,表达了信众的特定愿望。显然,这里出现了不同的感应方式或种类。
仁寿元年首次分送舍利,出发之际,隋文帝有言:今佛法重兴,必有感应。供养迎请佛舍利之际,发生的种种不可思议之事,缘此得以汇总,是为王邵的《舍利感应记》,以及杨雄等百官的《庆舍利感应表》。这两份原始史料,不仅被后代的佛教典籍广泛引用,而且这些感应故事的汇编,激发与推动了佛教界的舍利信仰。在道宣编集的《广弘明集》卷十五、卷十七,《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卷上,道世编集的《法苑珠林》卷三十八、卷四十里,还收录了隋代以前、汉魏两晋南北朝有关舍利及舍利塔的神异事迹。特别是在《法苑珠林》卷四十内有舍利篇,专门说明佛舍利的来历与价值,而在该篇的感应缘部分,略述隋代以前16则感应故事。不过,仁寿舍利的感应故事,仍还离不了王、杨的感应记录。
这些神异的故事,林林总总,内容不一。道宣在《续高僧传》感通篇里对此有一概括的说明:
隋高建塔之岁,踊瑞纷纶:神光嘱于群物,至泽通于疾疠,天花与甘露同降,灵芝共瑞鹿俱程,空游仙圣结雾来仅,水族龟鱼行鳞出听。
这里所说的瑞应,多数是自然界的怪异现象,或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一种巧合。但迄今为止,中国的佛教徒对此虔信不疑。道宣的说明实际上包括六个方面:神光、治病、天花甘露、灵芝瑞兽、仙圣来仪、动物听法。
1.神光。这是舍利信仰里最常出现的普遍现象,通常都说是众人同见。光在佛教里象征着一种智慧,舍利既代表佛身,自然会有神光;这种现象还常见于佛陀出生的记载,譬如《太子瑞应本起经》说,四月八日夜,太子生时,天地大动光明彻照。
2.治病。诸州舍利人塔前后,多则记载讲到这方面的故事,这是最能引起普通信徒兴趣的感应。首次分送舍利到蒲州栖岩寺,居然有妇人抱新死小儿来乞救护,至夜便苏。也就是说,舍利的感应已能达到起死回生的功效。
3.天花甘露。佛教讲究香花供养,甘露水表示慈悲。天花甘露同降,一是表示对佛的敬重,二是显示佛的慈悲。
4.灵芝瑞兽。这些东西的出现,更多反映的是中国佛教徒的传统心态,因为这些都是中国文化里传统的祥瑞。
5.仙圣来仪。道教的目标是成仙,儒家的愿望是学为圣贤。这里虽然没有确指儒道,但这些人物的出现,足以表示佛德的广大。
6.动物听法。这些生灵的出现,表示一切众生普遍受用。仙圣属天道,而水族龟鱼、家畜禽兽属畜生道,这是说,恶道众生亦可受益于舍利的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