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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蝉冠菩萨

当阳玉泉寺

1999年深冬,偌大的北京城寒意料峭。就在社科院考古所,一封神秘来信打碎了平静。

黄色的牛皮纸信封,用笨拙的钢笔字写着寄件人:宿白。

信件寄给考古所专家,杨泓先生。

杨先生放下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宿白先生作为北大著名的考古学者,又是自己的老师,一眼就能看出,信封绝对不是他的字,况且自己与老师同在北京,时常走动,从没听老师说寄了信过来。

更诡异的是,查了邮戳,这封信根本不是从北京寄出,而是来自万里之遥的广州。

迷雾,渐渐云起。

杨先生打开信封,里面装了几份奇怪的文件:

一张日本美秀博物馆的藏品照片,一页1983年第7期《文物》杂志的复印件。

此外还有一面白纸。

令人匪夷所思,白纸上从右向左,用繁体写了两个字:“国宝”。

杨先生火速联系了老师,很快坐实了猜测:这封信根本不是来自宿白。

而仔细辨认这“国宝”二字笔迹,倒是颇类似港台地区或日本人的书写习惯。

既然如此,这封信为何假冒老师之名?背后藏着怎样的图谋?又究竟出自何人?

这一切疑问,正如窗外骤起的北风,吹起了一段珍贵国宝的千年传奇。

那张日本美秀博物馆的藏品照片,是一尊宝相庄严的石雕古佛。

古佛笑颜轻启,背后光轮如莲花怒放,飘逸的天衣如微风轻灵,吹拂起璎珞和项链,两只手臂却空空如也,不知所踪。

令人惊讶的是,拿起那页1983年第7期《文物》杂志,上面赫然印着同一座古代佛像!

怎么看出来的?除了造型风格和雕塑技法一模一样,此外都缺失了手臂。

更重要的是,两张照片里的古佛,额头都静静趴着一只雕琢精美的石蝉。

额头石蝉

没错,这座古佛是一尊蝉冠菩萨:她秀骨清像,头戴蝉冠,结合国内此前出土发现,完美吻合1500年前的中国南北朝时代造像特点,不可能是日本佛像。

你一定想知道:何为蝉冠?为什么说这种蝉冠菩萨只会来自中国?

蝉,就是俗称的“知了”。

这种昆虫的习性很特别:幼虫蛰伏于土中,成长到一定阶段后结成蝉蛹,随后羽化成虫,丢下蝉蜕,飞上枝头响彻云霄。

正因为此,早在3千多年前的商朝,华夏文化鸿蒙初开之时,先民就留意到蝉这种神奇技能。

于是在昆虫界的小伙伴里,知了率先摆脱平凡,被赋予了“复育”的神圣涵义,象征着神灵重生,生命不息。

青铜器上蝉纹

被神化的蝉,随后被艺术加工成“蝉纹”或“人面蝉纹”,爬上了贵族祭祀礼仪的青铜器。

当时常见的青铜蝉纹,包括三角的垂叶形状等,有的腹部还形象表现出一节节条纹。

比如这件商代晚期的“射女鼎”(现藏上海博物馆),在鼎的下部,就精细刻画了蝉纹的复育图案。

射女鼎,商代晚期,腹部装饰蝉纹

时光奔流不息。到了神仙方术盛行的汉朝,知了更是飞上神坛,被人们视作登仙的吉祥物。作为玉器的黄金时代,汉朝人用技艺精湛的玉雕,让蝉陪伴着众生的起落。

玉蝉,汉代

像是当时的玉蝉,以这件现藏四川博物馆的为例:双目突起,翅膀收敛,上面还细致刻出条纹,可以说还原度非常高了。

在2千多年前的汉朝,这种玉蝉或被人系于腰间,表明主人如玉蝉般品质洁净,或是放入亡者口中,称之为“玉琀”或“琀蝉”,寄托羽化复活,早豋仙界的期许。

就这样,无论青铜器还是玉器,悠悠蝉鸣,如同映衬着忘川的彼岸之花,见证了无数人在生命长河里来来往往。

蝉冠复原

与此同时,被视作自然灵物的蝉,从此时起也飞入皇家宫廷,出现在大臣权贵头戴的帽子上,也就是所谓的“冠”。

就这样,蝉冠诞生了。

蝉冠,顾名思义就是装饰蝉纹的帽子,事实上,除了蝉纹外,有的还会装饰貂尾。

根据《汉官仪》:“侍中,左蝉右貂,本秦丞相史,往来殿中,故谓之侍中。”

即是说,秦朝官方就有了称作“貂蝉”的冠服,戴在丞相史官的头上。

可见此时的“貂蝉”还不是后来的四大美女,而是朝廷男人们穿在身上的工作服。

为什么叫“貂蝉”呢?那是因为这种帽子右边挂着貂尾,左边装饰金蝉。

显而易见,又是貂又是蝉——此等豪华拉风的冠服,注定不是普通的皇家打工人能享受。

蝉冠复原示意

历史确实如此,在汉朝,只有陪伴皇帝左右的侍从官才能佩戴“貂蝉冠”,这些人深受帝王信任,约等于皇家的高级顾问。

蝉冠到了他们的头上,还多了一层含义:当时人认为蝉“居高饮絜(同洁),口在掖下”,嘴巴藏在身子下面,所以还有韬光养晦、奉献生命的意思。

而汉朝后进入动荡分裂的三国魏晋,各路割据势力各占山头,曾经的礼制被践踏在地,如此一来,众多称雄一时的权臣经常随意授予高官。

作为显贵标配,“貂蝉冠”迅速迎来一波通货膨胀。

根据《晋书》记载:“每朝会,貂、蝉盈坐。”上朝时,皇帝往下一看,满屋子大臣头上都带着貂蝉冠。

发展到后面,甚至因为貂尾形状跟狗尾巴差不多,连老百姓都忍不住吐槽:“貂不足,狗尾续”,成了一句成语“狗尾续貂”。

这段历史从文物来看,虽然纺织品和毛皮容易腐烂,目前没有出土完整的貂蝉冠实物,但其中“蝉冠”的熠熠光彩倒是留存了下来。

东晋金珰附蝉

比如这件东晋泰和6年的金珰附蝉(现藏南京市博物馆),普遍认为是蝉冠上的装饰。金珰圆肩优美,透雕着精细的蝉纹,还以宝珠修饰出眼睛。

而除了保存下来的蝉纹金铛,如果想一睹蝉冠的完整面貌,就只能看看蝉冠菩萨了。

到这里,另一个问题来了:佛教来源自古印度恒河,这种蝉冠,为什么戴到了菩萨的头上?

这就不得不佩服华夏文明强大的汉化能力:蝉冠菩萨像一座灯塔,照亮了那段佛教中华化的历程。

回望2千年前的汉朝,西域的大地晴空蔚蓝,花雨缤纷,踏着黄沙迎着东方,佛教传入中原,当东土神祇遇上西方佛陀,源源不断的中华文化开启了对佛教长达千年的进化。

残佛头,洛阳出土

这段时间里,从汉朝到魏晋南北朝的300多年,古印度佛像艺术迅速向中华佛像艺术转变。

简单来看,印度佛教的菩萨绝大多数为男性,中国佛像则改变为女性,印度佛像多在肩上熊熊燃烧着火焰,而在中国则演变为身后灿烂的背光……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这段汉化的岁月,强大的中华基因不断植入古老的印度佛教,中国人独具匠心的处理手法,不断赋予佛教艺术新的光华。

蝉冠菩萨细节

正因为此,在佛像中国化的过程里,象征重生的蝉纹,与佛祖世界的永恒轮回完美印证。雕琢的工匠想象着高门大族头上的蝉冠,将蝉纹复刻到菩萨头上,把这些星辰般的华夏点滴融入石头的佛像,定格在千年前佛光初现的前夜。

艺术的共鸣跨越了文化,蝉冠菩萨成为中华佛教造像的早期见证。

斗转星移,她停驻在时间的轨道上,幽幽地留下几大谜团。

疑云重重,把杨泓等人压得透不过气:

首先,这个假借宿白名义的“吹哨人”究竟是谁?

有这样几条线索:他/她去过日本美秀博物馆,留意到这尊堪称中国国宝的蝉冠菩萨像,另外他/她还知道,十几年前的《文物》杂志曾刊载这件佛像的出土,同时甚至知悉宿白和杨泓之间的关系……

美秀博物馆,日本甲贺

单是留意到美秀博物馆就不简单,因为在当时,这个博物馆非常小众:

和身处闹市的大博物馆不同,美秀博物馆深藏在日本甲贺的深山密林之中,甚至进入博物馆需要先穿过隧道。整体由著名的华裔建筑家贝聿铭设计,贝聿铭按陶渊明《桃花源记》的灵感,复活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源胜景。

美秀博物馆入口:“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桃花源记》

博物馆由日本宗教团体——神慈秀明会的会主小山美秀子一手创建,小山美秀子曾登顶日本女首富,多年来购买收藏了大批世界各地的珍贵艺术品,其中以佛教居多。

所以按时间推算,美秀博物馆1997年才开馆,到1999年不过短短两年,去过的中国人少之又少,此外结合吹哨人的汉字笔迹和从右向左的书写……

美秀博物馆内部

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对佛教艺术极为关注,甚至可以说是个行家,同时他有一定的消息来源,极有可能是个日本人!

如此一来,按吹哨人的提示,顺着线索摸下去,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摆在眼前:

《文物》杂志1983年报道出土的山东博兴蝉冠菩萨像,如今不幸被盗流落日本!

紧接着,所有人像胸口被打了一拳:究竟发生了什么?

通过紧急与博兴方面联系,真相一步步水落石出:一切从20多年前的一场奇遇开始。

蝉冠菩萨像

1976年的山东博兴县张官村,一户农民正在地里挖房基,突然铁锹传来一声脆响,他好奇地扒开泥土,惊讶发现:就在挖开的土坑里,赫然躺着一堆打碎的佛像!

佛像窖藏示意图

事实上,农民可能不知道,他发现的是一处珍贵的南北朝佛像窖藏,属于博兴龙华寺遗址。

所谓的窖藏,指的是古代由于紧急状况,人们将贵重物品集中掩埋,比如出土唐朝金银器的西安何家村窖藏,宋朝瓷器的遂宁金鱼村窖藏,都是属于这种情况。

出土佛头

根据发掘简报得知,这批佛像都是由石头雕刻,质地包括青石和白石,形态则包括单躯和三躯,大多数还保留着精美的圆雕和高浮雕。

随后经过文管部门整理,总计出土了24件石造像,9件佛头,另还有73件各类佛像残片等文物。

而在窖藏所有的佛像里,这尊蝉冠菩萨如身披星星点点的佛光,照亮了泥土之下的黑暗。

发现时,她凄惨地断为三截,经过文物专家长达3年的艰辛复原,终于恢复了昔日神采:

蝉冠菩萨

蝉冠菩萨像,身高约1米,嘴角笑意盈盈,似在观察众生。

菩萨宝冠雕刻一只羽翼丰透的宝蝉,似要展翅高飞,身后的莲花背光直径54厘米,浮雕着盛放莲花,她身穿葳蕤的天衣,颈戴精美的璎珞。

蝉冠菩萨

虽然双臂缺失,但菩萨肩膀完好,衣带自双肩下垂,交叉处闪耀着一颗硕大宝珠。

1500年前的工匠,用纯熟的漫圆和直平刀法,让菩萨如身披烟波浩渺的云气,吹来一缕灵动的微风。

蝉冠菩萨衣饰细节

而作为难得一见的佛像珍品,究竟又是何缘由,让她遭受摧毁的命运?

佛前沧海桑田,这就得说起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三武一宗灭佛”,所谓的“三武一宗”,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和后周世宗这几位帝王推行的灭佛运动。

这尊蝉冠菩萨,正是其中北周武帝灭佛的亲历者。

佛教自东汉传入后,起先发展缓慢,到了魏晋南北朝,战乱在华夏大地燃烧了一百多年,无论百姓还是贵族,无不经受着身体和精神的痛苦煎熬。

出土佛头

正因为此,宣讲生死轮回和因果报应的佛教,迅速迎来一轮发展高峰。

比如被诗人称作“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南朝梁,还有“穷极工巧,运石填泉”的北齐皇朝。

从政治经济角度看,由于僧尼可以免除苛税赋役,民间老百姓大量投入空门寻求庇护,如此一来,无论规模还是数量,寺院的发展攀上了惊人的高度。

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元577年,兵强马壮的北周攻灭了苟延残喘的北齐。为了在北齐旧地加强中央集权,周武帝和皇室瞄准了当地声势浩大的佛寺。

蝉冠菩萨侧面

历史记载,北周武帝发动的“灭佛运动”,将北齐境内四万多所佛寺财产没收,勒令还俗了三百万僧人,还毁灭了无数佛像和佛经。

龙华寺出土的石碑记录了这场灾难:“寺院倾倒坍塌,僧人流离失所,一切像天塌了一般”。

覆巢之下无完卵。能够想象,在这场灭顶之灾里,寺外兵荒马乱,官兵即将杀来,博兴龙华寺的僧人赶紧将佛像打碎,连同那些尚未完成的部件,郑重在土坑里掩埋。

其中就包括这尊雕于东魏的蝉冠菩萨,僧人们像埋藏舍利一样,期待着佛祖历经浩劫,涅槃重生。

岩石可以破裂,但艺术的丰碑却没有移动,这场涅槃,在1500年后走出了地层的黑暗。

根据博兴文管所确认,蝉冠菩萨出土复原后,一直保存在当地文管部门。1983年于《文物》杂志第7期发表了发掘简报。

此外和其他出土佛像一起,蝉冠菩萨还曾进行对外展出,甚至一位名叫松原的日本老人,还千里之外赶来参观,在佛前跪拜良久。

但这一切,在1994年戛然而止。

蝉冠菩萨光轮背面

1994年7月,一个闷热的雨夜,蝉冠菩萨突然不翼而飞。当地文管部门多年来查证追索,一直杳无音讯。

直到5年后的1999年,这封神秘来信找到了杨泓先生。

所有人心情陡然紧张起来:虽然事实已清清楚楚,但如今蝉冠菩萨漂洋过海去了日本,还有可能追讨回来吗?

在与美秀博物馆联系后,日本人拒绝了归还要求:

理由很简单,1995年,他们从英国伦敦一个名叫埃斯科纳(Eskenazi)的商人买了蝉冠菩萨,在这种情况下,美秀博物馆属于“善意持有”,也就是不知佛像1994年被盗。

一切陷入僵局。

正在此时,听闻国宝离散,另一位学界大神主动加入了追讨。他就是时任北京大学客座教授、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的巫鸿先生。

凭借对国外文物市场的专业了解,巫鸿研究后判断:

蝉冠菩萨既在《文物》杂志公开发表过,又有明确的出土信息,这些都是属于中国的确凿证据!参考国际公约和惯例,即便美秀博物馆不知情,但只要证明是被盗文物,我们还是完全有追回来的可能。

蝉冠菩萨正面

这里的国际公约,指的是1970 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简称《公约》,在里面明确规定:

所有签约国均应当保证归还被证明是被盗窃的文物,并且,如果一件文物在1970年之后第一次出现在属国之外的国家,任何一个博物馆不应购买或收藏!

于是在这样的呼吁下,中外媒体就蝉冠菩萨的回归沸腾了起来,甚至连《纽约时报》都发表了报道《被偷的中国文物能在日本展出吗?》。

舆论的压力铺天盖地而来,美秀博物馆作为宗教团体的机构,像被架在了烤炉上,辗转反侧、左右为难:

还吧,买文物的一笔钱太肉痛,不还吧,博物馆甚至神慈秀明会的声誉,极可能毁于一旦。

就在反复纠结之际,中日双方开始了对话和谈判:

2000年2月,美秀博物馆派人来到山东博兴,实地了解了当时的发掘情况。

在经历8个月的磋商后,双方终于达成了一致:

美秀博物馆承认中国对蝉冠菩萨的主权,并将文物在2007年年底无偿返还中国!此外双方约定,每隔5年,蝉冠菩萨可以回美秀博物馆展出1次。

这尊神奇的蝉冠菩萨像,前世沧桑见证华夏历史,平安归来书写当代传奇!2008年1月,在外流浪14年后,蝉冠菩萨回归故乡山东,正式入藏山东博物馆,成为一件镇馆之宝!

一切尘埃落定,唯有那位神秘的吹哨人,至今不知是谁。

放眼时空无涯,无论佛祖还是人生,世间万物如一场旅途,我们在哭声中落地,却可以在微笑里走向永恒。

蝉冠菩萨像,虽然曾沉降于泥土,漂泊于异国,但所幸的是,她最终超越了时光的羁绊,把万丈佛光和一抹微笑留在华夏大地。

蝉冠菩萨像,作为中华艺术的国宝之作,既是保留“蝉冠”形制最早的实物,也是佛教中国化早期的珍贵例证,虽历经时光冲刷,却佛光依旧,温暖如初。

蝉冠菩萨像,1500年前,她诞生于佛陀西来的宝相万千,1500年后,她回归于中华崛起的时代潮流,历史星河如恒河沙数,她却留下了华夏艺术朝阳般最美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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