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顿悟”,我们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六祖惠能的“明心见性”法门。
然而,早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就有僧人已经开始提倡顿悟学说了。他就是竺道生,一位以慧解著称,留下“顽石点头”传说的僧人。
他的观点在当时遭到了许多守旧之人的强烈反对,他甚至被驱逐出了当时的僧团——所谓顽石点头,或许便是他遭到排挤后,落寞身形的某种写照。
文|眯眼老鱼
编辑|齐乎巽
竺道生入虎丘山,聚石为徒,讲《涅槃经》,群石皆点头。
——晋·无名氏《莲社高贤传·道生法师》
在林中踱步的道生和尚,直到此刻内心还存着疑惑:
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泥洹经》里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在于身中无量烦恼,悉灭除已,佛便明显,除一阐提”的说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为什么我却认为,既然佛性众生皆有,“一阐提人皆得成佛”呢?
其他僧人们说成佛要一步一步地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为什么我却觉得,既然“理不可分”,那便该“顿悟成佛”呢?
他想和建康城那些抱着过去经典不放的保守派僧人好好理论一番,可对方脱口而出的,却大多只是辱骂、污蔑、贬低和毁谤……
“守文之徒,多生嫌隙,与夺之声,纷然互起。”
他们斥责的声潮是如此汹涌,仿佛滔天巨浪一般,要将他驱逐,进而湮灭。
他们面红耳赤地不停叫嚷,说那个狂妄自大的竺道生,定然是疯了。
领先他人半步是天才,领先他人一步是疯子——
道生也曾这样自我安慰,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是因循守旧之人,“慧解入微,玄构文外”是他研究经文的理念与方法。
只是,他们已经不愿与自己心平气和地理智地探讨问题了……
恍惚中,道生想起那些僧人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在厌恶里还藏着说不清的,恐惧。
是担心道生的观点会反证他们原本坚信的真理其实存在谬误吗?
是害怕新生的理论会危及到自己已经获得的地位吗?
还是仅仅想堵住耳朵,拒绝那些和自己内心不同的声音?
道生和尚未曾想过,他的话语在守旧僧人眼中,又何尝不像滔天巨浪一样的恐怖?
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被时代的浪潮淹没,只是有人会选择不断前行,而有些人会明知徒劳却异常努力地螳臂当车。
既然在道理上辩驳不过你,便在现实中无情地打击你——有些做法,看起来粗暴得很,却永远都不会过时。
于是,建康城僧团的名录里,竺道生的名字被划去了,他的声音再不被允许发出。
人们看到他不甘地走下讲经台,撂下几句“舍寿之时,据狮子座”的狠话,孤零零地消失在人海。
那个曾经在鸠摩罗什译场中,身负“四圣”“八俊”“十哲”名号的道生,如今落魄到只能对着石头讲经。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和自己对话,又像在和众生呓语。
你看,微风过处,树影摇曳,石头们似乎在赞许地点头……
然而顽石点头又如何?
竺道生还是感觉到深深的寂寞。
毕竟,石头再多,身边终归一个“人”都没有,“微斯人,吾谁与归”大概就是如此的感叹吧……
建康城里的僧人们没有料到,不久之后,北凉昙无谶法师所译的《大般涅槃经》传来,其中便有道生一直坚信的“阐提成佛”的观点。
而在两百多年之后,中国禅宗发展壮大,六祖惠能的“顿悟”之说风靡大江南北,遥遥与此刻寂寞的道生相呼应,颇有一种拈花与微笑的传承意味。
是啊,经得起岁月见证的思想和理念,不会因为谁的拒绝就断掉传承,它们从来都不会轻易消失。
哪怕那些发出不一样声音的人,因为个体力量的薄弱,因为现实状况的不容,被迫无法继续开口;
但好在这世上一直都有敢于发出不一样声音的人;
他们或是呐喊,或是自语,或是被人追捧,或是遭人唾弃——
但他们对真理的信心,从始至终都是那样的坚定;
他们的脚步,也不会因为谁的阻挡,就无端地停止不前;
只要这份心不变,他们甚至可以从容地面对不公,情愿孤独地隐居山野;
因为他们知道,有些该说的观点,迟早会传到人们的耳朵里,有些该觉醒的思想,终归会在人心中迸发。
也许,这便是娑婆世界虽苦,但还总是存在希望的原因吧。
注:
文中配图均源自《古佛画谱》,根据民国十三年(公元一九二四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制版印行的影印本整理,作者黄泽。
附:
宋世名僧有道生。道生,彭城人也。父为广戚令。生出家为沙门法大弟子。幼而聪悟,年十五,便能讲经。及长,有异解,立顿悟义,时人推服之。元嘉十一年,卒于庐山。沙门慧琳为之诔。
——南朝梁·沈约《宋书·卷九十七》
参考资料:
1.张雪松:《竺道生的生平及其相关问题简析》,中国佛学(总第三十二期)
2.刘剑锋:《竺道生顿悟思想研究》,2003
3.郑庆田:《论竺道生佛性思想的理论特色》,2005
4.王雷:《未曾遗忘的顿悟成佛论之先行者——试议竺道生与谢灵运的佛学思想交汇》,西藏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