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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六六年九月底,我还在筹措出国的路费和生活费。本来,西德政府所提供的公费,对留学生而言,应该是足够的。但我父母认为我一个人远走高飞,把一家大小的生活重担完全丢给他们两个老人家,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所以,希望我能先把家安顿好,再自己前往法兰克福深造。
我一个小女生,历来所上班或所能打工兼差赚来的每一分钱,都早已一文不剩地全给了爸爸妈妈,我从没自己开过薪水袋,也没自己从薪水袋中拿出过半分钱,我都原封不动地双手呈交给了爸爸妈妈;
即使今天,已儿女成群,也仍然一样,因为悲惨的家境,实在太穷太苦,我也不忍心向爸妈伸手要过钱。但由于这样,我这自封自闭的人,更没有能力交朋友或与同事相交往,又如何会有人肯雪中送炭来借我钱呢?又哪会有什么熟人可以慷慨解囊呢!
但我虽然未与爸妈一起生活,却屡屡在爸妈的泪眼里,感受到一个贫穷家庭的苦难。说真的,血浓于水,身为长女的我,哪丢得下父母?哪丢得下我这些弟弟妹妹呢?
于是,我提起勇气,前往恳求一位长辈,他家几个孩子全是我家教的学生,特别是老大,差我两岁,是我大一时所教的高三学生。那时也已大学毕业,并服完兵役,准备前往美国读研究所。这户人家,是很传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非常有教养的书香世家。
在我充当家教期间,两位老人家视我如亲生的女儿,处处疼惜有加,关爱有加。可是,对我这受戒的佛门弟子而言,官宦世家的富贵荣华,似乎太损福份。何况,我又罹患有自闭症,对人总是敬而远之,不敢太过亲近,所以,一直不敢领受他们家的情与爱。平民总是平民,何必高攀呢!
这次,我在父母的逼迫下,实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内心深处,好期待真能有奇迹似的奇遇,碰上救星。但站在台北街头,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想,如不硬着头皮,找他们开口,我还能期待谁?
很出乎我意料之外,这户人家的两位老人家,几乎对我有求必应,还马上拿了一大笔钱放在我手里,并且很慈祥地问我:“这些够吗?如果不够,请别客气,随时再回来拿!”我当面点算过一遍,我说:“太多了,不用这么多!”
因为借也得有办法还,不能没有一个底数。然而,他们两位老人家一直要我收下,他们说“等你拿了法学博士回来,这区区一点钱,又能算什么?”
当天晚上,两位老人家非常客气地提到如果我能当他们家媳妇,对他们而言,真是累生累世修来的福气。我告诉他们,我父母不准我嫁给外省人,因为怕我被带回去大陆,将来会每天都看不到女儿。两位老人家听了也很谅解,就半个字也没有再提了。
02.
农历八月十五日是中秋佳节,花好月圆,岂奈我心情很乱,连赏月的雅兴都没有,因为再几天,我就要出发到遥隔数千里外的天涯海角去流浪了,整个人可说非常沉重。农历八月十六日,月亮比十五还圆还亮。这如父如母的两位老人家,和我所教的几个孩子,决定要为我饯行。那份热情,很令我盛情难却,只好答应了。
我一向滴酒不沽。特别是我十八岁便进了佛门,又跟着师父受戒,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酒。但对方是长辈,一向十分疼我,照顾我,这次又帮了大忙,我怎能拒之于千里之外呢?何况要分手了,一别便是至少七年,真能不喝半滴吗?
我轻轻地端起小酒杯吮啜了一小小口,很奇怪的感觉,先是晕晕地,不久我便睡着了。当我大梦初醒,我发觉我躺在一间漂亮的新房里,布置像洞房,而我的衣服也自内到外,全身都被人换过新的,并且最外边还整整齐齐穿着粉红色的新娘礼服和一袭白色婚纱,我知道我已铸成一生的大错了。
男方说:我在家人扶持下,进洞房前,早烧过香,拜过堂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在迷迷糊糊中,我竟然成了这家的大媳妇。我好恨唷!真没想到这种正派又中规中矩的家庭,也会做出种事!
我不敢禀告父母,但我的身体很不争气,整个瘫痪了。
爸爸妈妈似乎感觉到我出事了,叫我去问话,越问越生气,干脆命令我先服药把肚子里的东西流掉再说。男方也派人向爸妈提亲,认为反正米已成饭,何不顺水推舟就此结两家秦晋之好?但爸妈破口大骂他们是小人,禽兽不如,当然也就一切免谈了。
男方要求我说:“不要去西德了,既然都已烧过香、拜过堂,也进过洞房了,为什么我们不先办结婚,再一起去美国进修呢?”我说:“爸妈不准就是不准,请死了心吧!我这一生绝对不做父母亲不高兴的事。”
我知道我中奖了,可是我是佛门弟子,我不杀生,我哪狠得下心来杀我自己的孩子呢?但我也不能挺着大肚子去西德留学丢脸吧?何况我区区一名女留学生,漂泊在他国异乡,哪还有能力抚养自己的小孩呢?
03.
三个多月后,我的肚子已大得太明显了,父母决定把我赶出家门,不让我再踏进他们这个家半步,而外婆也怕左邻右舍闲言闲语,叫我找个陌生地方避避风头,等肚子平了,再回去。
我写信到西德,向我的指导教授说明理由,因为我今年已经没有办法前往报到了,我还请求教授给我指引一条明路,教导我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我的指导教授说:“先把小宝宝平安生下来,明年再来西德读书”。
我是女生,爱自己的小宝贝是天性,当然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两难情况下,我会选择留在台北,让自己的小宝贝平安地降临人间,毕竟这是我肚子里的一块小心肝肉,也是我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当然,更是我一生的全部。
一天,父亲看我挺着大肚子,才发觉我没把孩子打掉,非常生气,罚我跪在地上,并且拿木棍打我,由于孩子在肚子里,不到四个月,经不起打,我一闪一躲地,更让父亲火上加油。
为了保住胎儿,我只好往外逃命,什么也来不及带,而外婆也不敢救我。
刚被外婆和爸妈扫地出门时,我茫茫然又无所依靠地兀自在台北街头旁徨徘徊,我从没真正离开过家,真不知该去哪里才好。
有人告诉我,花莲有个未婚妈妈之家,而台北市新生南路也有一个未婚妈妈之家。不过,这人说,在未婚妈妈之家所。生下的小孩,自己不能抱走。这就太使我为难了。有人建议我先去现场问问看,可是,我哪有脸挺着便便的大肚子,到处丢人呢!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行走着,没有灵魂似地拖着疲累身体,两眼楞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稍稍有点脸熟,便定睛注视再注视,但直到夜幕低垂,伸手不见五指,仍然没有邂逅半个熟人或亲人。
到底我该去哪里?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一件衣服也没没带出来,而严寒的十二月,天很快就黑了。一阵阵的冷风,又冻又刺。我好饿,好冰,特别是从小缺血缺氧的体质,一直在抖颤着。有谁肯施舍我一碗热粥,让我填饱饥肠榔辗的空肚子呢?
我好担心,这么冷冰冰的气候,会把我肚子里的小生命活活冻死!说真的,我好饿,好冷唷!但我能去哪里?职业介绍所吗?有身孕的女孩子,没有人有兴趣。挨家挨户地问嘛!一样没有人肯伸出援手。
有人告诉我:三重有很多工厂,缺女作业员,缺做饭的女佣。我觉得我应该可以试一试。我到了芦洲,看园墙上的招贴,边找边问,终于,不到几天,便找到了一份扫地、倒茶、接电话的女工友工作,待遇很低微,但我只要跟肚子里的小宝贝不饿肚子,便够了。
当然,能有足够的钱来输血排铁,还有,就是能买些营养品给肚子里的小宝贝补一补,那就更安心了。
04.
一九六七年端午节,正好我肚子里的小宝贝已经满九个月了。中兴大桥有龙舟大会,人山人海。这时,我即使穿着平底布鞋也已寸步难行。腰椎十分酸痛,连站立都很困难。我的医生告诉我,严重恶性贫血症生产时会有生命危险,并且要大量输血,费用十分高昂。他问我:“经济上没有困难吧?”
我哪会没有问题,我连吃饭都已快三餐不继了。“干脆连小宝贝一起死吧?屈原不是跳水一死了之吗?今天好巧,正是端午节,当了水鬼就不必担心饿肚子了,光吃粽子也会饱吧?”
我走向人群拥挤的桥中段,穿过人墙,栏杆上也坐满了观众,我争到了一个空位,一上去便噗通往下跳。我醒来时,已躺在岸边沙滩上,有救生员在为我施行人工呼吸。警察先生问:“为什么会这般不小心被推挤到掉下水呢?”
我很累,很困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眼睛一闭,我不自觉地又睡着了。后来,我又被转送到邻近医院打安胎针、强心针和营养针,我告诉救生人员,我没有半分钱,救生员很和祥地安慰我:“小姐,别担心,你就好好休息吧!”我躺在病床上,没有半个亲人和熟人。
我静静地沉思着:“为什么女生遭人强暴,已够可怜了,不但家人没有安慰她,为她好好疗伤止痛,还要把她逐出家门,不顾她的死活,让她流落街头,而自生自灭呢?这样不会太绝情?太残忍?难道我们的社会还是一个野蛮的部落吗?”
很多人一直劝我打胎就没事了,但我想一个人如果可以用自己的手杀死自己无辜的稚弱子女,这社会还有人性,还算人道吗?还叫文明吗?师父反对打胎,他说:“除非自己与婴儿一起死,任何人皆不准以任何方法剥夺腹中胎儿的小生命。”
我刚出事的时候,没几天,我就发觉我每个月该来的已经没来了。当时,我只须服下一剂中药,便可把肚子里的身孕流掉,但我深深以为生命是无价的,何况这孩子的未来,也还是个未知数,说不定长大后是个对国家社会很有贡献的人,而且这孩子还会传宗接代,衍生出很多孩子,和孩子的孩子。
如果我把这孩子给流掉了,想想:我所流掉的,岂仅是一个小小生命而已!我辞掉所担任的公职,和所兼的各种工作,就为了保住这孩子的小小生命,而沦落到三重芦洲乡下,当人家呼来唤去的下贱下下女,忍饥挨饿地熬到十个月生产期满。
这段悲惨的冰冷岁月,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唯一的安慰是黑夜里高挂天空的明月,和围绕在她身边的一群小星星。
这小孩如果是女的,将来也会像月亮一样,是个好妈妈吧?而儿女成群,也会像满满的小星星吧!我罹患有与血癌相似的严重贫血症,医生作产前检查时,一直担心我会难产而死,也一再怀疑胎儿的正常。
我真怕我死了,留下孩子在世间会受人凌虐欺负,而万一孩子死了,我将会失去求生的勇气和意义,所以,我选择了跳水来结束我们母女俩在这世间的苦难,或许,在天国,我们会很幸福。很侥幸地我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平安获救,也没因为动了胎气而流产。
我在调养身体的那段日子,开始懂得每个人都没有权利杀死自己,甚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谁也不能将之毁伤。
节选部分:《寿命是自己一点一滴努力来的》.未婚妈妈
碎碎念:
本文作者历经千辛万苦把小孩生下来后,因为实在无力支付生产费用,只能无奈接受医院的条件,把孩子给医院抵债。不久,小宝宝便被人抱走,开了出生证明,上了别人家的户口。
作者后来苦苦寻找自己的孩子未果,兜兜转转十多年后,孩子自己却找上门来了,从此跟着作者一起生活,后来更是出国读到了博士学位。
在这个每个人都希望嫁个高富帅,娶个白富美的时代,作者的思想显然有点古板落后,肚中孩子的父亲,出身官宦世家,家境富贵,学问也很好,按现在的说法是妥妥的高富帅,但她想的却是自己福分薄,荣华富贵似乎太损福分,为了不让父母不高兴,她始终没有答应男方一起远走高飞,而是选择自己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没结婚就有了孩子,是否会对以后的婚姻有影响!
被家人扫地出门后,更是经历了百千苦楚。一个患有与血癌相似的恶性贫血症的女孩子,一个被赶出家门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未婚妈妈,一个有好几个月身孕的小女生,作者怀孕期间经历的苦难远非你我所能想象!
但她始终都没想过要杀死肚子里的孩子,即使有一次,也是选择了跳水,自己与婴儿一块儿死!
现实生活中,那些选择堕胎的人,处境像文章作者这样悲惨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但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对生命的模式。有的人即使懂得了堕胎是杀生,也会出于对自身利益的考量选择堕胎。
还没结婚就有了孩子,以后还怎么嫁人呀?生了小孩,对我的人生得是多大的牵绊与拖累?此时再回过头来看看故事的主人公,我们难道不会觉得汗颜吗?
在每一个没有抄经和吃素的日子,
都是对生命的一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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