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禅的精神与人生智慧
國學養心文化大講堂
作者:王雷泉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1952年出生于上海,1978年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后留校任教,研究宗教学原理、佛教哲学史、佛学原著选读、中国佛教史专题、禅学研究等课题,研究方向主要为佛学、哲学、宗教学原理。此文为王雷泉教授2014年6月22日在上图“都市文化”系列所做的讲座。 诸位,非常荣幸可以在上海图书馆给大家讲讲佛学的思想,能够有这样的机会,也是众多因缘凑成的。主持人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这个题目要讲三个小时也绰绰有余,所以闲话少说,直接切入主题。
题目跟海报稍稍有点区别,这便于组织我的思路。“禅的智慧与人生境界”这个题目,有四个关键词:人生、境界、禅、智慧,据此可以讲四个方面。一、人生。佛教是怎么看待我们人生和世界的,简单叙述一下佛教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二、境界。境界与生命主体的心眼相对应,学佛就要使我们从缺心眼状态,上升到有心眼、大心眼的状态。那就要提升眼界,从凡胎肉眼层面,上升到佛的知见;放大拓展到如佛、菩萨一样广阔的心量,那就是量周法界。法界,是佛菩萨所面对的世界,我们凡夫面对的仅仅是世间。三、禅。要提升眼界、放大心量,就要靠智慧。今天重点谈的是“禅的智慧”,给大家介绍一下禅在整个佛教中的地位。四、智慧。要解决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之间的关系,借用南泉普愿禅师的话:“须向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向那边会了,是打开佛的知见,然后来这边处理人世间的事情。 这里有一个示意图,箭头贯穿一个苹果的剖面:苹果核、苹果肉和苹果皮,正好对应着佛教所具有的信仰核心、社会层面以及文化外延这三个层面。今天我们就直探本质,讲讲这儿的核心部分。学习佛教,一定要学习佛教的核心价值,才会对提升我们生命的意义有帮助。不能老是停留在哪里寺庙开光时天空现佛光了、哪个和尚烧出几公斤舍利子那个层面上。我们要直探本质,弘扬佛教的核心价值。箭头内,标示着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追求的生命方向:安居乐业→安身立命→明心见性。孟子曾经讲过,老百姓要有恒产方能有恒心,要让老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知识分子身无分文而心忧天下,因为对生命的意义有追求。在所有帮助我们安身立命的宗教和哲学中,佛教,特别是佛教里面的禅宗,就定位在明心见性。箭头层层向上,从安居乐业到安身立命,在安身立命中,我们追求的是明心见性,也就是直探生命的本质。 所有的哲学和宗教,都是要解决安身立命的问题。什么叫安身?人存在于天地间,有对终极价值的追求。庄子有个坐井观天的寓言,井底之蛙跳到井口上,遇到大鹏鸟,才发现自己原来生活的世界是多么可怜,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阔。中国的“人”字,一撇一捺,上面顶着天,下面安立在大地上。我们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就要在天人和群己之间,摆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在天地之间,在社会之中,我们到底算老几?这就是儒家所说的,“君子素其位而行”,守住自己的本分,而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什么叫立命?精神所寄托的生命意义,以及我们人生发展的规律。哲学与宗教,是对人自身的反思、反省,知道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中,深刻体会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要解惑,要知道生命的终极意义,要追求心安。有句成语叫做心安理得,其实应该倒过来读,唯有得理,才能心安。 人是天地中的存在,人生活于社会中,联贯着五伦或六方关系。按照儒家的五伦说法,有天地而后有万物,有万物而后有男女,天地、万物、男女,讲的都是自然关系,深山老林里的男人和女人,与动物没有什么差别,那是自然的存在。儒家把夫妇之道定为五伦的开端,有男女而后有夫妇,社会关系由此展开。有夫妇而后有父子,一加一等于或大于三,于是就有了父子关系。有父子而后有兄弟,古人不搞计划生育,那就有了兄弟和姊妹关系。有兄弟而后有朋友,推广开来,就有了广泛的社会关系。四伦之上,最重要的是君臣关系,也就是领导和被领导的关系。君臣关系在中国是源远流长,只要看看今天的称呼演变就知道了。毛泽东时代,见了面称同志,文革中搞清理阶级队伍,工人阶级领导上层建筑,所以见面叫师傅,我们这一代五六十岁的老人都知道,见面称师傅比称同志安全。到改革开放,与世界接轨,那就称先生、女士。到邓小平1992年南巡讲话后转入市场经济,十亿人民九亿商,剩下一亿待开张,是人都叫老板。连我们都“被老板”了,到饭店里,服务员问:老板,点什么菜?但是最近七八年以来,不叫老板叫领导,我们又“被领导”了。儒家的五伦,配上天地君亲师,君也是最重要的,历史上往往是君师一体、政教不分。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印度佛教所讲的六方关系,东南西北上下六方,对应着父子、师生、夫妻、亲友、主仆和僧俗关系,而以上方对应着中国所缺少的僧俗关系。佛教传到中国,能被中国社会上上下下广泛接受,在于它有对超越于天地的终极价值的追求,能够弥补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不足,从而丰富了中国的文化。 刚才讲到,我们追求心安理得,要得理才能心安。得理,就在于打开佛的知见。佛教认为生命的存在,是我们所有行为的结果。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等六道的存在,是生命行为的果报,这就叫“正报”。与生命正报相对应的自然环境,就叫做“依报”。在六道轮回中,上天堂享福,或者是下地狱受苦,都是单纯地受报。唯有人道与其他五道不一样,人类是造业和受报的双行道,既是造业的主体,也是承担果报的载体,因此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且有改变自己命运的自由。 唐代有一位大官,到庙里与和尚相谈甚欢,说佛教思想真是博大精深,但不能理解六道轮回,俗话说耳闻为虚、眼见为实,大师你能不能把天堂地狱变出来给我看看,我就相信了。和尚是怎么回答那个大官的呢?他以不屑一顾的眼神看着那个大官:就凭你这么一个蠢东西,也配来问如此高深的问题?官员大怒:我好心来向你求教,你竟敢如此羞辱我!他拔出佩剑,在大殿追杀那个和尚。和尚一边轻挪步子,一边笑眯眯地说:长官,此时此刻你已经身陷地狱啦!唐代是佛教高度繁荣的时期,政府充满文化自信,不怕外来思想渗透,官员的佛教素养也比现在高。他一下就听懂了,当下跪下来忏悔。按佛教说法,有五逆重罪是活着就要下地狱的。哪五逆重罪呢?弑父、弑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和合僧。他在大殿拿剑追杀方丈,你不下谁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能够忏悔改过,还是好同志。法师笑眯眯对那位领导说:此时此刻,天堂大门为你打开。由此可见,一念之差,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生命就是选择,选择行善还是作恶,决定了生命的去向。佛门有句老话:“欲知过去因,现在受者是;欲知将来果,现在作者是。”通过我们现在的行为,大体可以判断中国和个人将会走向何处。命运不是靠八字算出来的,是靠我们的行为推导出来的。 《法华经·方便品》说: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为使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佛的知见,就是佛的智慧。开与示,是佛自上而下把觉悟的智慧,通过各种教化方式展示给我们,来开启、引导我们的智慧。悟与入,是我们自觉地抬起头来仰望星空,接受佛菩萨的教诲,通过努力学习来体悟、证入佛的智慧。一言以蔽之,三世十方诸佛是为解决众生的生死大事而来,关键在改变众生知见,具有与佛一样的智慧。由此可见,佛教认为世界和人生的状态,来自于我们的知见。你是什么样的知见,你就拥有什么样的人生和世界。 我们再引一段《坛经·般若品》里的话,这里重点谈的是《金刚经》的思想。在〈般若品〉结尾有一个诗歌体的总结,叫〈无相颂〉,开头就说到:“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说通,亦即教通;心通,亦即宗通。一个合格的法师,应该是宗教兼通。这里顺便讲讲什么叫宗教。中国古汉语里没有“宗教”这个词,这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向西方学习,对西文religion的翻译。Religion,是联系和再联系的意思。按照西方宗教的说法,世界和人是神创造的,但是人被创造出来之后,日益背离了神,所以需要通过宗教信仰和行为,重新回到神的怀抱,也就是修复、重建与神的联系。日本人就用了中文的“宗”字和“教”字,翻译成“宗教”。宗,就是祖宗、祖先,这是我们生命的来源,由此引出本源、根本、终极、神圣、至高无上的意义。我们办学、开讲座要有宗旨,就是根本意义。教,就是教育、教化,要有一套成体系的学说。宗是根本的,箭头向上;教是传播的,箭头平行或向下。宗,是宗教的根源。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大一神教,不管所信的是什么名,像犹太教的耶和华、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阿拉,都是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神,是世界的创造者,是人间秩序的主宰者,也是我们未来命运的审判者。那佛教里有没有这样的东西呢?没有。佛(Buddha),顾名思义,本意就是觉悟者。所以,佛不是创造者,不是主宰者,也不是审判者,佛是觉悟者。寺庙里和尚做早晚功课,至少要念十遍“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佛就是我们的导师。这个世界不是佛创造的,我们受罪还是享福,也不是佛决定的,佛就是老师,把他觉悟到的真理告诉我们。一神教的宗,来自于神的启示,叫做启示性宗教。那么佛教的宗,就来自于佛的觉悟,所以佛教是觉悟性、内证性的宗教。佛把觉悟到的根源性、神圣性的意义,用语言在人世间传播,那就是教。禅宗称自己是宗门,称别的宗派是教下。六祖惠能在〈无相颂〉里告诉我们,不管是教还是宗,都要通达,才能如太阳一样遍照虚空,驱散所有的乌云。“为传见法性,出世破邪宗。”禅宗传的就是明心见性之法。 下面两句非常重要:“正见名出世,邪见名世间。”世间,即热恼不堪的滚滚红尘;出世,即佛教的理想境界,是烦恼消除后的清凉世界。知见是正还是邪,决定我们处在什么样的世界。什么叫邪见,什么叫正见?《坛经·机缘品》提到,邪见就是众生知见: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恶,贪嗔、嫉妒、谄佞、我慢,侵人害物。开众生知见,就形成现在痛苦不堪的世间。正见就是佛之知见:若能正心,常生智慧,观照自心,止恶行善,是自开佛之知见。开佛知见,即是出世,达到佛教的理想世界。可见,生命是痛苦还是快乐,世界是污秽不堪还是清净自在,关键在于我们知见上的正与邪、净与染。 境界与心眼相关,本节谈提升眼界,开佛知见;放大心量,量周法界。王安石有二句名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站得高才能看得远。佛教谈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等五眼,代表着五种知见。知见,是主体观察世界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有什么样的知见,就有什么样的境界。 我们处于最底层的肉眼,认识世界带有先天的局限性,所谓坐井观天、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说的就是我们认识的局限性,而且认识中还经常会出错。你看我的肉眼还是戴副眼镜的处理品。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科学手段,与眼镜也只是量的差异,没有质的区别。今天的科学无法证明天堂地狱鬼神的存在,但也无法否定它们的存在。正是因为人深刻反省自己认识能力的局限,于是就打开另一种视角——天眼。古今中外,所有的民族和文化传统,毫无例外都产生了巫术和宗教,试图用神秘的力量,解决人力无法解决的问题。巫术和宗教都有共同的世界观基础,就是万物有灵论。巫术相信人身上和世界上弥漫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只要通过法术掌握这种力量,就可以为人的目标服务。比如说大兴安岭着火了,找气功师在北京作法灭火,身上长了瘤子,巫师有能耐把那个瘤子血淋淋地抓到手里。你看江西那个王林大师,忽悠了多少高官、富商和大腕,不问苍生问鬼神!说明从古到今,都理解到人的力量有限,所以才要诉诸那些神秘的力量。八十年代初,我曾接触过三年特异功能,见到的高人多了。巫术有没有效果呢?有。灵不灵呢?灵。灵的比例是多少呢?大概一半对一半。但人们总是相信灵的一面,如果不灵,就说因为你心不诚。巫术还是有点效果的,所以至今还可以忽悠一大批人。但是,正如鲁迅先生讲的:“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美国人丹尼尔写过《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提出巫术是宗教和科学的共同来源。毕竟巫术试图掌握那种神秘的力量为人的目标服务,而科学是用可验证的、更精细的、逻辑的、理性的方式去掌握世界。但巫术还有不灵的一面,于是人们就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高高在上的神灵,祈求神保佑我们的一切。对于巫术和宗教中存在的神秘力量,佛教并不否认,但佛教认为天眼依然是凡夫境界,都是不究竟的,所以反对炫耀神通,以免误入歧途。我们不能停留在凡俗的肉眼,也不能着迷于天眼的神秘。借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纷扰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慧眼,就是佛教缘起性空的智慧,把所有主观的偏执放下,让主体认识与客观实际完全相应,如实观照事物的实相。实相是什么呢?就是一切皆空。很多人误解了空,以为空就是什么都没有。空是一种否定性的辩证智慧,把所有主观强加给事物的错误知见,所有主观虚构的东西彻底剔除。比如说,现在我手中端起的这个东西,叫做茶杯。但可不可以说它永远是茶杯呢?不是的。现在说它是茶杯,因为它符合构成茶杯的几个条件,有容器、水、茶叶,我在喝它,故对这个众缘和合的暂时现象,赋予茶杯这个符号。但我们不能说,它只有茶杯这种独一无二的实体性。条件关系改变了,它就不叫茶杯了。如果里面放的是酒,它就是酒杯。如果我在这里抽烟,它就是烟灰缸。如果放上笔,它就是笔筒。它有无限可能性,一切随时空条件关系的改变而改变。所以,没有茶杯的自性存在。所谓永远不变的茶杯自性,并不是它的真相,这只是我们主观虚构的产物,是主观认识上的妄执。主观错误的认识,必须用强有力的空的智慧来消解。茶杯是因缘聚合的暂时产物,以缘起故,没有茶杯实体性的自性,无自性故空。空就是事物的真相,无以名之,强名之曰空。慧眼,把我们以往错误的认识剔除、消解,回归到事物的实相。故《金刚经》告诉我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我们要透过幻象,看到事物的真相。 光看到事物为空,掌握了真理的普遍性还不够,还要掌握真理的多样性、特殊性、具体性。佛教在人间传播,要教化上至国王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各色人等,就要讲不同道理。用一把钥匙打开千万把锁的只有两种人:小偷和开锁匠。用一种药能治所有病的,好象只有万金油,当然什么也治不好。菩萨要对机说法、因材施教,那就要现身说法,面对什么样的众生,菩萨就呈现什么样的形象来度化人,那就是菩萨的法眼。法眼,把一切为空的真理普遍性,上升到真理的具体性,承认事物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佛眼,就是佛教最高最圆满的智慧。禅的智慧,就是帮我们打开佛的知见。 以上用佛教的五眼说法,分析了五种认识的层次。下面从四个方面,分析心与世界的关系。这里借用道家的阴阳鱼图,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表明我们心灵中,半是天使,半是野兽,可以上升为天使,也可以堕落成为魔鬼。 第一个方面,从认识论和心理学角度看心与世界的关系,涉及到身心关系、主客观关系。今天主要谈心与境,也就是认识主体和认识客体的关系。佛教告诉我们,人在没有达到佛的智慧之前,认识到的仅仅是表象、假象、幻象。所以佛教告诉我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个相,是我们主观投射的产物。如图示的哈哈镜,镜中照出的并不是事物本身,而是经过我们主观认识的扭曲。再看这两幅图片,很有趣。第一张,粗看是人的屁股,再细看,是举着杠铃的肩膀三头肌。我们眼见的不一定是实,再看第二张摄像机的取相活动,后面的明明是凶手,但经过摄像机的取相,前面逃跑的人倒像是凶手,后面的凶手反而像是受害者,这叫混淆黑白、颠倒是非。诸位,你们不要笑!我们的认识经常就这样犯浑,看到的并不是真相,有时候恰恰是颠倒的假象。所以佛教告诉我们,要透过表象,透过假象,去认识真相,要观照实相。 刚才讲过,佛是觉悟者,佛教就是追求觉悟的宗教。现在我们为什么没有觉悟呢?因为精神被污染了。请注意,思想觉悟、精神污染这些术语,通通来自于佛经。精神的污染(或说染污),就是烦恼。烦恼又翻译成结,琼瑶有小说《心有千千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打结。烦恼、结、污染,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中医所说的漏,如鼻渊、肛漏。烦恼如葛藤一样束缚住我们的思想,又叫做缚。烦恼的根源在于不了解宇宙和生命的实相,扭曲了自我与世界的真实联系。佛教把障碍我们对真相认识的源头,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对贪婪欲望的追求所形成的障碍,叫做烦恼障。最大的欲望无非是财、色、权,有如成语所说:利令智昏、色胆包天、权迷心窍,让你神智无知,迷了心窍。另一类是所知障,来自知识的局限和认识上的片面性,有如一叶障目、盲人摸象。人们就是被这两种障碍,遮蔽了对真理的认识。所以要知道人的认识是有限的,一定要把我们的认识从所知障、烦恼障中解放出来,才能接近、把握事物的真相。 第二个方面,从伦理的角度来探讨凡俗生命的流程。我们把十二缘起支,浓缩成起惑、造业、受苦三个环节。惑,就是烦恼、污染、结、障。业,因起迷惑而产生错误的行为。苦,为错误行为所承担的苦果。所以,内在精神的污染,造成错误的行为,带来相应的后果,就造成现在不完美的生命状态,以及所依存的环境。去年有两个典型的环境事件:沙逼北京,猪投上海,这不是天灾,百分百是人祸。以邻为壑的污染心态,急功近利的短期行为,就造成各种各样的环境恶性事件。所以,心的清净还是污染,就决定造下的是善的还是恶的行为,从而决定我们生命的流向,是向上走向天堂,还是向下走向地狱。佛教以心的污染还是清净与否,解释流转与还灭的原因。流转缘起的箭头是向下的,跟着烦恼走,顺着污染的心灵、错误的行为,造成现在受苦的后果,生生死死在六道里面轮回。佛教并不是简单说明这个生命流程,正如马克思说过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佛教揭示了起惑、造业、受苦的流程以后,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即还灭缘起。既然造成错误行为和痛苦结果的是错误的思想,那就要从根本上改起,把惑破除,把无明转化成明,我们就获得了解脱,使我们的生命离苦得乐。佛教不仅是说明世界,它为我们生命的改造、环境的变革提供了实践的依据。 第三个方面,从更广阔的社会学、政治学角度,来看待我们的心与社会、环境的关系。刚才讲过起惑、造业、受苦,个人所造的业叫做别业,无数个体所造业的聚集叫做共业。生命不仅受个体别业的制约,还在更大范围内受到共业的制约。共业最小的单位是家庭,夫妻关系、父子关系,皆有很深的因缘才相聚在一起。共业圈从家庭,到学校、城市、国家、世界层层放大,乃至企业文化、行业品牌、城市风格、国人形象,皆是共业。所以,不要以为自己是绅士淑女,有多么优雅,我们同时承担着整个上海人、中国人的共业。佛教的社会责任感,就从共业与别业的辩证关系里推导出来。菩萨以他为自,只有解脱一切众生的苦难,菩萨才能最后圆满成就佛果。由此形成“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慈悲思想和菩萨愿行。慈,是无条件给予他人快乐;悲,是把别人痛苦感同身受,看作自己在受苦一样。环境问题也是如此,环境是人类行为造成的,要改造环境,就要改造我们人心。所以菩萨精神不仅仅是感情的放大,也是理性的抉择。从正报与依报、共业与别业的辩证关系中,感受到菩萨改变环境、改造社会的大悲心。 第四个方面,从宗教哲学角度看心与终极存在的关系。终极存在,只有佛才能把握,这里用一个圆球来描述佛菩萨所面对的法界。我们凡胎肉眼所看到的,只是球中某一个点、某一条线、或某一个板块。不管是点、线,还是面,都是平面认识,都会有局限性和片面性,通通是凡夫之见。佛所认识的,是一个圆球的世界,而圆球上任何一点与圆心都是等值的。佛教讲圆,即指没有片面性,不执著,没有偏见。开佛知见,即要达到悟道者头头是道、圆融无碍的境界。这个圆球包括了世间和出世间,以此法界的全局观来处理世间与出世间的关系。从理体上讲,我们的心与佛在本质上是统一的,与佛所掌握的终极存在是等值的;从事上来讲,要以出世的精神来做入世的事业。佛教的智慧,不是让我们逃离这个世界,而是让我们生存在这个滚滚红尘中,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或者做到尽量不湿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要有佛一样的眼光和胸怀来处理人间的事务。 讨论过心眼与境界的关系后,现在可以做一个小结。心,就是我们每个人的自我意识。心是生命升堕的枢纽,也是决定众生净垢和世界治乱的关键。现在我们选择向上的生命进路,纵向展开以成佛为中心的向上途径,横向展开为心与众生及环境的关系。向上,成佛是生命的最高价值,这就是我们生命的高度。生命的横向坐标,联结着社会和环境,这就是我们生命的广度。高度,要做到见与佛齐;广度,要做到量周法界。生命在走向觉悟的过程中展开,关键是净化我们的心灵。所以,精神净化就成为我们个人修行和社会变革的实践枢纽。在上求下化的过程中,提升个体生命境界,净化我们的社会,改善生存的环境。 我们把禅分为三个层次来辨析。第一是禅定,也就是瑜伽,这是印度宗教修行的方法。现在中国在世界各国到处办孔子学院,搞文化软实力输出,那是政府行为。其实印度的软实力更多是通过民间力量进行,光是瑜伽馆就把印度的宗教文化渗透到世界各地了。瑜伽有两层含义:一个是牛马的枷轭,指人的欲望像野牛野马一样,故要通过心灵控制,给它套上理智的枷轭。第二层含义是相应,让原来像野牛野马一样奔腾不息、起伏不已的心灵,通过特殊的身心训练,达到心平如镜的状态,才能做到主观与客观的相应,使我们的认识与客观实际保持一致。那就要训练我们的精神,使身心调和到明镜止水般的状态。这样的身心训练方法不是佛教独有的,印度婆罗门教等各派宗教和哲学都有瑜伽训练,所以禅定是与凡夫外道共通的修行方法。可见,佛教的思想与其他宗教的区别不在于禅定,而在于智慧,但佛教的智慧又不离开禅定。 禅的第二层含义指禅宗,这是中国独创的佛教派别。禅宗称自己回归到佛教根源性的觉悟,与佛心完全契合。心心相印,现在多用在男女间浪漫的情怀,但原来是和尚用的,说的是释迦牟尼与他弟子摩诃迦叶的故事。当年有位天神给释迦牟尼送了一朵金色莲花,佛举示大众时,在场大众面面相觑,只有摩诃迦叶会心一笑,这叫做心心相印。释迦牟尼说:“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这就是禅宗史上有名的拈花微笑公案,禅宗认为自己最接近佛的悟性,不需要通过语言文字等中介,所以又称自己是佛心宗。中国汉传佛教有八大宗派,禅宗把自己称作宗门,其他七个派别是通过言教、经教、仪轨传播的,那就被称为教下。 禅的第三层含义叫禅机、禅意,那就跳出了宗教的范畴,成为一种活泼泼的、能够自由开放人心灵的教学方法和生活态度。当然,禅机是不能离开禅宗的。 我们看这个阴阳鱼,阴暗部分是心灵的污染成分,当烦恼占主导地位,我们就是迷中的众生,处于沙逼北京、猪投上海的现实环境里。当心灵完全转成白净,把内在佛性充分展现,我们就觉悟了。当主体觉悟成佛的时候,主体所依存的环境也就转变成净土。禅宗的宗旨关键在于明心见性。白色部分就是佛性、真如、本心、真心,像太阳一样,是我们心的本质,但现在被烦恼的乌云遮蔽住了。乌云即图示的黑色部分:妄心、无明、邪见、杂染。禅宗告诉我们,学佛就是要拨开乌云见太阳,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恶世,要透过浮云,看到生命的本质,提高我们生命的信心。 在此引述《坛经》两句话。第一品〈行由品〉:“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第二品〈般若品〉:“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菩提般若之智,即觉悟成佛的智慧,人人具备,我们与佛在本质上是一体的。现在我们被种种烦恼障、所知障所遮蔽,处于迷惑之中。故在现实上,我们就是凡夫,而佛是觉悟者。根据这两段经文,引出四个关键词来讨论。 关键词一:菩提自性。菩提,就是觉悟的智慧;自性,就是我们人人本具的觉悟本性,也叫做佛性。《坛经》标举菩提自性,从终极根源上给我们每个人指出了生命的本质,也为我们每个人指出了主体可以达到的生命高度,那就是成佛。在终极意义上,我们凡夫生命的本质与至高无上的佛是统一的,并与终极存在的法界、真如融为一体。所以《坛经》告诉我们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观点:“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疑问品〉)成佛,全凭自己回到本质、核心的层面,而不是向身外去求。 关键词二:此心。什么叫做此心呢?就是我们当下的精神状态。佛教用一百种概念即五位百法,概括所有的现象界和理想界。现象界有九十四种有为法,其中有五十一种描述心理现象、心理行为,叫五十一种心所有法,加上八种心王,一共有五十九种谈心理的法相。在五十一种心所有法中,污染的烦恼心所法占二十六个,六种根本烦恼,还有二十种中小烦恼,占据五十一种心所有法的51%,绝对控股。如果生命是一个股份制公司的话,当董事长的就是烦恼,我们的生命被烦恼控股了。所以学佛无他,做减法而已。减去什么?减去烦恼。当我们把阴暗的、黑色的部分剔除之后,我们的无明状态就转化成明,于是原来黑白相杂的阴阳鱼就通体光明,也就是成佛。 〈般若品〉指出:“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净心,即真心、自性、本性,这是我们生命的主宰(王),成佛的终极依据。在妄中,即觉悟的本性被烦恼的乌云给遮蔽了。真心与妄心处于相即不二的动态统一体中,修行学佛就是不断清除精神污染。心与性,在《坛经》中经常混用,但亦有轨迹可寻。自性清净,即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此指众生本具的佛性,心与性通用。当心指妄心时,更多的是用“念”。故《坛经》的修行法门就是无念法门,无念就是去掉妄念。 这里引述《南阳慧忠国师语录》。有人问慧忠禅师,心与性的异同点在哪里?禅师告诉他:当凡夫处于迷惑时,心和性就像水和冰一样是有区别的,但实际上水和冰是一体的。也就是说,当我们处于迷惑中时,就像寒月时水结冰一样,我们就被烦恼束缚住了;当我们用智慧来消解烦恼的时候,就像春天把冰融化成水。在日常一念心中,明了心性不二,即真心与妄心不二,因此见性修行的关键,就是把握“不二”的大乘见地。《坛经》告诉我们,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这就是水和冰的关系。处于烦恼中的凡夫众生,好比水结了冰,当我们把冰转化为水的时候,水还是原来的水,并不是离开冰去另外求的水。大乘佛教不是让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去解脱,而是就在这个结了冰的世界,追求那个春暖花开的时候。“众生迷时,结性成心;众生悟时,释心成性。”我们怎么才能做融化冰的工作呢? 关键词三:用。用什么?用般若,就是智慧。那佛经翻译时为什么不把般若直接翻译成智慧呢?因为我们凡人太聪明了,你到飞机场去看,到处都是讲什么官场智慧、商战策略的书。所以佛教里的智慧一般就音译为般若,意指超越世俗、追求理想境界,同时又把世间所有智慧融合在一起的通达无碍的大智慧。禅宗是用般若空观的方法,破除烦恼的执著,以达到“明心见性”的目的。般若智慧之用,具体言之,就是《坛经》里讲的般若修行三纲领: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侧重于主体的心念起灭,要在主观上做到去除各种各样的妄念。无相为体,侧重于客体的真实本质,透过虚幻的表相、妄相,而达到实相,唯有无相的方式,才能真正把握实相。无住为本,侧重于主体面对客体时,不受任何束缚,做到无系无缚。这三纲领归结到无念法门:“心不染著是为无念。” 无,“于念而不念”,“不于法上生念”。这个念就是妄念、邪念,是执著外境而产生的错误知见。这里分成两个层次:第一、无二相,就是除去一切属于“二”的种种思维分别。世上本无事,庸人自二之。凡人的种种错误认识,就是把统一的事物人为地割裂为二了。所以要回归到事物的本来状态,即不二的状态。第二、无诸尘劳之心,尘劳就是烦恼,除去一切烦恼妄想。 念,就是使我们的心回归到真如,回归到实相,“念真如本性。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此“念”是正念,是“能离于相,则法体清净”的真如本性。真如由体起用,故与念不离。“自性起念”,是体证真如后产生的正确知见。 禅宗讲的无念法门,是在士农工商的生活世界中,时时刻刻、心心念念都与真如相应,不被外面的财色权所迷惑,那就叫无念。正像《维摩经》所说:“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 关键词四:直了成佛。此即达到终极本源的方法——顿悟法门。禅宗不需要通过各种外围的、中介的牵丝攀藤做法,而是直截了当地直达本质,直达我们心的本源。见性,指彻见自心之佛性。佛性与人的本性同一,本来清净,只因一向被妄念的浮云遮蔽,所以未能自悟。禅宗的主要思想就是佛性本有,不需要向外寻求,解脱完全靠自己。因此,“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心,是生命上升还是下堕的枢纽,决定着人生的凡圣、世界的净秽。所以,现实生命的实践(途中)与生命最高价值的实现(家舍),当下就在“直了”中得到统一。只要我们还在途中,就有乡愁,就没有回家的感觉。大乘佛教的精髓就是“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成佛的终极目标,就在我们现在行菩萨道的过程中。当我们发心要成为一个觉悟者,以开佛知见作为我们的起点,那么起点、过程和终点,就是统一的整体。所以大乘经典告诉我们:初发心即等正觉。生命就在于抉择,只要我们选择觉悟的道路,那么等正觉即成佛的终点,就在我们行菩萨道的过程之中。 这个圆圈象征着事物的一体两面,我们凡夫执着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对于不二的智慧来讲,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就像冰即水,在没有转成水之前,冰就是冰,水就是水。但是,冰总会融化,就像雪莱所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打个比方,现在我们都是臭水塘里的蝌蚪,但是其中有只蝌蚪斩断了烦恼的尾巴,长出苦集灭道四只脚,啪的一下跳上了岸。哇!岸上的世界真精彩,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坚实的大地,和煦的春风,都是其他蝌蚪根本想象不到的。大家想一想,如果那只青蛙跳回水里,跟广大蝌蚪讲岸上的风光,一般人都听不懂,这叫夏虫不可以语冰。好在总有一些蝌蚪决定按照青蛙的方法,走青蛙之路,他们相信一个原则,一切蝌蚪都有蛙性。这是见过世面的蝌蚪,知道臭水塘外面有一个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世界。 现在我们知道,烦恼与菩提、凡夫与佛,犹如冰与水一样,都是一体不二的,关键在于转变。靠什么转变?靠智慧来转变。所以《坛经》说:“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禅宗不二的智慧,就是彻底打通自行(上求菩提)与化他(下化众生)的隔阂。这就是南泉普愿所说:“所以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要知道禅的智慧不是离开这个世界,而是点化提升我们的生活世界。要认识到完整的世界,必须使主体认识打破一切人为的分裂。这就是惠能所说的:“心量广大,遍周法界。”即打破心灵的枷锁,使心中本具的觉悟自性向法界完全敞开,超越一切意识中人为分别的两极对立。这样一种如圆球般通达的认识,才能随缘展开、圆融无碍,球面上任何一点与圆心都是等值的。也就是说,一个真正的觉悟者可以做到头头是道,成大事者的认识和行为都符合真理,因为他已经破除了所有的片面性。所以,我比较喜欢用圆球来比喻佛教圆融无碍的智慧。 这是从网上拷下来的结了冰的瀑布,比喻冰和水的关系。从体上来谈,佛性本来现成,开佛知见,就是以佛的法界观,平等如实地观察生命的正报与依报,彻底打破凡夫与佛、烦恼与菩提、秽土与净土的两极对立,所以六祖惠能告诉我们:“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从体上来讲,冰就是水;但从事相上来看,冰就是冰,我们现在依然是烦恼丛生的凡夫。但是我们知道,从理上来讲,我们与佛是一体的,我们终有觉悟的一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已经掌握了春夏秋冬的循环,我们不像夏虫一样不知道冬天,我们虽然还生活在臭水塘里面,但是我们知道总有一天会成为青蛙,享受那个桃红柳绿、鸟语花香的世界。 我们现在依然是凡夫,依然是臭水塘里面的蝌蚪,所以从用上来讲,“摩诃般若波罗蜜,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当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变三毒为戒定慧。”用,就是以般若智慧指引下脚踏实地的修行,转变贪嗔痴的修行实践。否则,凡夫永远是凡夫。知道凡夫与佛、秽土与净土之间相即不二的体用关系,才能正确地对待人世间的生活。大乘佛教精神,就是不舍弃众生、不离开世间,却来这边滚滚红尘行履菩萨道。菩萨修行的道场不在他方世界,就在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现实世界,与广大众生在一起。《坛经》里有非常有名的四句话:“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在台湾曾经掀起关于《坛经》和禅宗的大讨论,起因于胡适与日本铃木大拙关于禅学研究方法的争论。钱穆在《中央日报》写了《六祖坛经大义》,他提到六祖最重要的讲了两件事:人性和人事。人性,就是超越的佛性不离开我们人性,“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人事,佛法是为世人而存在的,所以《坛经》告诉我们:“欲求见佛,但识众生。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根据六祖的教导,可知佛教的一切设施是为众生而存在的,如《法华经》所说,诸佛世尊出现于世的大事因缘,为使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哪里有众生,哪里就是佛、菩萨教化的场所,一切佛教在人间的设施都是为了提高人的觉悟而存在。 当时韶州最高行政长官刺史韦璩,带领大小官僚和知识界人士,把六祖请到韶州城内大梵寺讲经。在问答环节中,韦刺史就问,你讲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那怎么理解净土法门讲的西方极乐世界,禅宗的道理与净土思想是不是有矛盾呢?从体上来讲,没有矛盾。从事相来讲,我们与西方极乐世界的距离,说远,在于我们内心的烦恼和愚痴;说近,是因为我们开启智慧的路途就在眼前。六祖反过来问韦刺史:我们东方人造罪,所以要念佛求生净土,那西方人造罪,又求的是哪一方净土呢?关键在于当下。六祖实际上是用透彻的哲学智慧,指明我们理想的世界,就在我们脚下的大地上。所以要通过不断的菩萨行实践,来转变我们这片污秽不堪的大地。韦刺史又问,那在家人在士农工商日常生活中俗务繁忙,应该如何修行呢?六祖在《疑问品》里的《无相颂》中,融合六度、四摄、五戒、十善等菩萨修行的基本法门,加上儒家伦理道德的内容,突出了在社会生活中的道德修养。禅宗告诉我们,成佛不离开世间,成佛从做人开始,人都做不好,谈何成佛?既然如此,在人间修行,就以儒家思想作为推行佛法的前方便,可见佛学并不与儒学对立。《无相颂》最后告诉我们:“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西方净土就创建于我们的脚下,不必忙着移民到西方极乐世界,那里也是阿弥陀佛在修菩萨道的因地上辛辛苦苦修成的。不要光想着坐享其成,要以阿弥陀佛为榜样,他可以建设净土,我们照样也可以在脚下大地上建设人间净土。 佛教不离开世间,教化各色人等,就要有各种方法,最重要的是教化大家不要停留在二的错误思维方法上,要进入不二的思维层次。《坛经·付嘱品》列举了三十六对范畴,人们很容易犯非此即彼的毛病,三十六对法谈的都是不二的智慧。根据说法对象和环境,以圆融灵动的中道智慧,采取最适当的切入点,来扫除我们的片面性。佛教讲的中道,不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打一个平均分就是中,这样选出来的是平庸。佛教的中道智慧,是排除片面性,超越了两边的局限性,同时又内在地包含了两边。如果用图像比喻的话,犹如三角形,构成圆融法界内在的纲架。既超越对外在名相的执着,也克服内心对空相的执着。凡执着有相和空相,都会增长邪见和无明。 禅宗有句名言:“智齐于师,减师半德;智过于师,方堪承当。”以前在新生入学典礼上,作为教师代表发言,我就讲禅师的这四句话。学生超过老师是应该的,这样才能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超过一代。禅师选择学生,如果见识、智慧、能力与老师一样的话,那是丢老师的脸,只有高于老师,方堪承当大业,才能把师门事业推向前进。但作为学生来讲,不能自高自大,像白眼狼一样。所以在毕业典礼上,我会换讲古灵神赞的故事。古灵神赞在福州一个小庙里呆了几年,觉得没有什么长进,就出去行脚参学,在江西百丈怀海那里开悟见性,悟道以后即回去欲点化其本师,以报剃度之恩。师父问他在外面参禅有什么长进,他说没什么长进。那就好好修行,不要胡思乱想。夏天师父洗澡,他在给师父擦背时感叹:好一所佛堂,可惜里面没有真佛!意思是空长一个虎背熊腰的身材,可惜没有觉悟。师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就把后面的话压了下去。又过了几天,师父坐在窗前看经,有个蜂子在敲打窗纸要飞出去,撞击窗纸声与师父翻书声交相呼应。时机到了,他又在自言自语:“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十二生肖中没有驴子,我们平时说猴年马月,他说驴年去得,那是猴年马月的N次方了。师父再愚钝,这个时候也听懂了,他就放下经书:你老实招来,在外面到底遇到何方高人?他跪下来告知师父,我确实在百丈那里悟了道,就是回来度化您报师恩的。老师也很开明,马上敲钟集合大众,恭恭敬敬把他请上法堂登座说法。这是禅宗史上师生伦理的一段佳话。所以我对毕业生说,如果哪天当了世界名校教授,或者当了国家领导人,也不妨回母校帮老师擦擦背,这与智过于师的要求并不矛盾。 须向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禅的智慧,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启发呢?我最后总结四点。
第一、孤峰独宿,做不受人欺的大丈夫。临济义玄有句名言:“自达磨大师从西土来,只是觅个不受人惑底人。”我记得南怀瑾先生曾经讲过,人从生到死,无非就是做三件事情,自欺、欺人、被人欺,人若不做这三件事情,简直就没有人味。要做一个不受人欺的大丈夫,前提就是不要自欺。禅宗经常讲,佛是人,我也是人,佛能够觉悟,我也能够觉悟。我们做人就要拥有孤峰独宿、特立独行的品格,不被常人知见所左右,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 第二、火中生莲花,随处做主,立处皆真。这是我在庐山东林寺拍的观音菩萨像,菩萨的象征就是莲花,莲花并没有长在高高的山顶上,它就长在卑下的淤泥之中,象征着大乘佛教的菩萨精神,不离开我们这个俗世。《维摩经》里面有几句话,对我们非常有启发:“不舍道法,而现凡夫事;不舍有为,而起无相。”我们在士农工商的生活世界中,虽然从事凡夫的事情,但其中体现了佛法的精神,要以职场作为修行的道场。“但除其病,而不除法。”消除的是造就这个污浊世界的病因,而不是说要毁掉生命、离开世界才能得道。“是故当知,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入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这就是烦恼即菩提最好的写照,我们要转烦恼而成为菩提,转世间而成为净土。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世间呢?因为还有广大众生没有觉悟,我们要跟广大众生生生死死在一起。 第三、要入世济度,以众生病,是故我病。这句话也是来自《维摩经》:“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得不病者,则我病灭。所以者何?菩萨为众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则有病;若众生得离病者,则菩萨无复病。”唐朝药山惟严禅师讲过,越越世俗的智慧是“高高山顶立”,入世济度众生就是“深深海底行”。有徒弟问赵州从谂禅师:师父你死了以后到哪里去?他说,我死了以后,会下地狱。徒弟就很奇怪,像你这么好的人都下地狱,那你下地狱,我们到哪里去?他说,我不下地狱,谁在地狱里面救你们呢?这种慈悲济世的精神,正如地藏菩萨所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第四、通权达变,圆融无碍。这是禅师方便善巧的圆融智慧,六祖临终时告诉弟子们,你们以后出去教化大众,要掌握三十六对法,其核心就是超出两极对立的片面性。比如谈空说有,要么偏于谈空,要么偏于著有,故针对众生偏执名相的毛病,必须对症下药,用正言若反的方式,解除他对名相的执着。你一执着于名相,就进入了边见,边见就是片面性。六祖三十六对法的方法,后世禅门就发展到“机锋”、“公案”乃至拳打脚踢的“棒喝”等方法,都是让我们不要陷入到语言文字的片面性中。有僧问赵州禅法的风格是什么?赵州回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意思就是我的禅法是活泼泼的,并没有一定之规,不管是东西南北哪个门,关键是要进得了赵州城。沩山灵祐禅师有句名言:“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实际理地,就是佛的知见那边,我们达到佛一样的高度,把人世间所有的污染通通消除,这叫做不受一尘。万行门中,却来人间这边行履菩萨道,不舍弃士农工商任何一法。所以,不要把学佛搞得神神叨叨,也不要搞得佛里佛气,与我们日常生活水火不容,变成一个怪人。禅师活泼自在,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对症下药,对机说法,整个教化方式就是活泼泼的。 有人问赵州禅师,十二个时辰中我们如何把握自己?赵州禅师回答:你们被十二个时辰所使唤,而老僧能使得十二个时辰。我们被各种各样的利润、指标、政绩、成果搞得头头转,乃至弄虚作假。关键是心作得了主,能转变外界,而不是被外界所扰乱。正如禅门这首诗所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烦恼总是自找的,如果有人在那里PK春花与秋月谁美,那就是没事找事。我们要活在当下,无论是春花盛开,还是秋月皎洁,都是人世间最美的时候。转自:爱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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