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这个话题,自古以来有无数人讨论过,思考过,表达过。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曾说:“我们活着时,死尚未来临;死来临时,我们已经不存在。因而死与生者与死者都无关。”“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眼中的死亡。几年前大火的电影《寻梦环游记》中,勾勒了一个灯光闪耀、热闹非凡的亡灵世界,温馨地传递着一个以爱为纽带的生死观;今年6月份上映的电影《人生大事》里,透过一个5岁小女孩和一个男青年殉葬师的视角,讲述了他们面对死亡的内心变化。每个人都终将面对死亡,对于“死亡”的理解,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单一的标准答案,而不同的回答,表现出不同人对生命的态度。大爱电视台的《人文讲堂》中,也有三个不同身份的人,跟我们分享了他们对于死亡的看法。 “日常生活里,对于“死亡”,我们总是讳莫如深,都在逃避谈论甚至提及相关字眼。”
郭慧娟发现身边的很多人包括自己,都曾经或者正置身于“避免谈论死亡”的困境之中:一方面,越是逃避谈论越让人对“死亡”感到恐惧,另一方面,当“死亡”来临,又惊慌失措,倍感无助。
死亡是无法避免的,郭慧娟深知这种谈“死”色变的逃避态度,会陷入恶性循环,“一个正向的人生观,一个正向的生命,其实是要随时愿意接受死亡的到来。”正是在这种认知之下,郭慧娟了解到了英国的“死亡咖啡馆”活动——在咖啡馆中无禁忌地畅聊生死话题,并将其引入到中国台湾,得到了不少正面反馈:爸爸过世后,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的女士,每晚彻夜难眠,沉浸在痛苦中无处可诉说,在“死亡咖啡馆”与人畅聊,大哭了一场后,感觉自己被疗愈了;想要知道如何准备死亡的长辈,通过“死亡咖啡馆”,渐渐知道自己要怎么做,要用什么心态来面对,心也不似之前那样慌张,取而代之的是深层的安定感……后来,郭慧娟想让更多的人在轻松的氛围里思考和讨论“死亡”的话题,便在“死亡咖啡馆”的互动中加入了桌游的元素。其中,“生命时光机桌游”以回顾生命的方式,侧耳倾听老年人过往人生遇到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非常时刻桌游”让人们设想假如身边的人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应该如何才能更好地做好临终的关怀和陪伴;“为爱启航桌游”教人学会面对亲人离世,如何抒发悲伤,走出悲伤……“对于死亡这件事,大家愿意听,愿意说,愿意看。”这是郭慧娟一直想看到的局面,她也一直致力于此。一对九十几岁的老夫妻,在生前告别式的活动中,说出了那句从未说出口的“我爱你”和“谢谢你”;有位女士跟她爸爸畅聊了一个半钟的身后事,从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照片、放什么音乐到想邀请谁来,事无巨细地聊。后来她根据爸爸的想法举办了葬礼,虽感伤但同时也觉得圆满。不是程序上的圆满,而是她爸爸内心的圆满,以及她因爸爸内心的圆满而感到的圆满。郭慧娟看到这些故事,深感欣慰,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付出是值得的,大家终于有了一个去认真道爱、道谢和道歉的契机,“谈论死亡,就是为了好好活着,让人生少一点遗憾,多一点爱,多一点关怀。”陈秀丹的诊室内,一位老先生面露不安地问她:“医生啊,我会死吗?”陈秀丹笑着回答:“阿伯,你一定会死,我也会死,人要是不死就变妖怪了。”阿伯一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哈哈大笑起来。看着老先生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陈秀丹不禁想起儿时的自己体弱多病,经常半夜发高烧,那种难受到度秒如年的状态想起来依旧记忆深刻,好在每一次到了医生那里,都有一种终于被解救的感觉。也是从那时起,她一次次地暗下决心,长大后也要做一位帮助病人缓解痛苦的医生。如今,她已实现了儿时的愿望……一声呻吟声,提醒着短暂陷入回忆的陈秀丹,她已经走到加护病房。“真的实现儿时的愿望了吗?真的做到了帮病人缓解痛苦了吗?”陈秀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在这一方寸之地中,太多太多病人的苦难在她眼前上演着:严重休克的老太太,被救回来之后四肢坏死,只能大腿截肢,手指头也都切掉了;单脚坏死,陷入昏迷的90岁老先生,他的孩子们不想让他接受高风险的手术,而要让他活着就只能开呼吸器,最终靠呼吸器苟延残喘了5个月,痛苦离世……每每看到,陈秀丹都心如刀绞:“如果医生的敌人是病人的死亡,那很简单,拼到底就是了。可如果最大的敌人是病人的痛苦,那么就要好好检讨今天自己的所做作为。”作为医生,陈秀丹的本心是行善,可当继续救治下去加给病人的只能是无止尽的痛苦时,又算是行善还是行恶呢?她联想到,谁跟别人有深仇大恨的时候,就会诅咒对方不得好死,可她跟病人及其家属都无冤无仇,却不得不让“不得好死”的惨剧一再地在医院上演着。人性有贪婪自私之处,有的人觉得以前没好好孝顺父亲,现在要好好孝顺,希望父亲多活一天是一天;有的人因为孙子下个月要结婚,爷爷不能在这时候死……即使这些情况下病人都已经只剩一口气在吊着,忍受着万般折磨。“真正的爱是让爱的人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如果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以爱为中心思想所做的抉择,内心就会平安,适时放手才是真爱。”陈秀丹希望能让更多的人有尊严地离去,当病人再救治下去已是无效医疗的情况时,面对病人的家属,陈秀丹建议他们适时放手,让爱的人好好地走。而对于“善终”这件事,陈秀丹认为死亡最深沉的意义,就是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当自己健康时,要继续保持正常的作息,爱护身体;若希望临死之际有人陪伴,平常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好好地照顾家人;也可以思考自己如果也面临相同的情况,想要的是什么状态,进而进行预立医嘱。人这一生,是一趟关乎取舍的行程,取是本事,舍是哲学,唯有活好当下,方能自在迎接死亡。“在海边有一粒沙吹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没有把它取出来,为的是每天都可以看到海,可是我哭了。”读到这首小诗的时候,王荣麟正在巴黎的一辆地铁上,诗中不忍割舍又痛彻心扉的纠结,是每个经历过亲友死亡的人都能感同身受的,而这也引起了这位哲学系留学生对死亡的思考。死亡,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的事——他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因此也是每个人都必修的课题。法国哲学家蒙田曾说:“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王荣麟试图从自己已有的哲学知识中,得到一些面对死亡问题的答案。“死亡究竟将人置身于什么样的困境?”想到这个问题时,王荣麟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佛典故事的画面:一个赶路的旅人,为了躲避突然出现的猛虎的追击,仓皇逃到了一个悬崖峭壁边上,情急之下紧紧抓住了旁边大树的藤蔓,往下跳以求得暂时的活命。可祸不单行,旅人这才发现脚下的深渊里有三条恶龙张大嘴巴在等着他,此刻还有黑白两只老鼠在轮流啃咬藤蔓。而在这个过程中,树上偶尔会滴下几滴甜美的蜂蜜汁,让旅人在这样一个困境中勉强支撑下去。突然出现的猛虎是人生中遇到的无常,特别是那些没有预想到的死亡的来临,一黑一白老鼠的啃咬则像交替的日夜一样,最终藤蔓会断掉,旅人会掉进恶龙的嘴里,就像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自然死亡。人生的结局无非如此,要么因为无常的发生而骤然离世,要么就是自然死亡。而人性中“好生恶死”的特质,以及对死亡的知觉,都构成了人们恐惧死亡的原因。面对这样的困境,王荣麟觉得人类目前的应对方法大致有几样:有的人会选择暂时忘记死亡的存在;有的人则选择旁观者的视角,觉得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其实离自己很远;有的人认同儒家的生死轻重观,觉得有价值的死好过无价值的生;有的人则赞同一些宗教的观点,觉得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个起点。“与其追问死亡何时来,不如问问自己准备好了吗”,王荣麟再次感叹人生充满着无常,虽然时间有限,但价值常存,如果能找到值得自己努力追求的目标,绽放属于自己的光辉,那便禁得起死亡来临的考验。“英文只有26个字母,可就已经足够让莎士比亚去挥洒,去写出伟大动人的诗篇。我们的人生虽然短暂,但也可以活得精彩活出意义来。”说这句话的王荣麟——那个几年前在地铁上陷入沉思的少年,如今内心已有了坚定的答案。郭慧娟、陈秀丹和王荣麟三人,讨论死亡的角度虽然有所不同,但他们的内核观点却都跟佛教对于死亡的观点有着强烈的共鸣。佛教中的“念死”便是强调人生之短暂,以及人身之难得,由此警醒每个人珍惜当下,不断精进。民国四大高僧之一的印光法师,就曾把“死”字贴在自己闭关的房间里,以此来勉励自己。《法句经·无常品》 的偈句也已将生死讲得通透——“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由何乐!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当一个人对死亡有了觉知,不逃避谈论死亡,敢于思考死亡的意义和价值,方能更进一步看清人生的方向,明白于己而言什么应取,什么又应舍,从而通达自在而无障碍。